安陆百姓有一句广为流传的谚语,那就是“流水的王,铁打的金。王有良田万顷,金有沃土八千。”
这金字,说的便是金府。
只因历代入楚的封王大都因为无人承继而除封,藩王更迭,但金府却是世世代代香烟昌盛、人丁兴旺,在安陆,金府便是除了主君之外另一个无冕之王。
虽然金府无官无品,权势与财力不及梁王府,但其在安陆深厚的根基远在梁王府之上。
从王振不远万里将自己的外甥女下嫁金大官人,又迅速地执掌了金府大权这一点上,就可看出金府的地位及重要性。
也许当初宣德皇帝贬于谦至安陆,真有利用梁王对付金府的用意,但现在宣德也已往生,其真实用意不得而知。
金府位于安陆城东,除了在规制上不得高于梁王府之外,亭台轩榭九曲回廊之奢华,绝不亚于梁王府。
然而就在康灵芝嫁入金府之后,却另起炉灶,在西城门外依山背崖修建新居,历时已整两年终于完工,定于七月初七日喜迁。
令人不解的是,金府新居依山背崖取其巧夺天工的景致也就罢了,重要的是,新居建在极背阴之处,无论阴宅还是阳宅,这都是大忌。
但金夫人我行我素,金大官人及一家老小都不敢言语一声,也就随着金夫人折腾去了。
百姓传言都说那屋子从修基开始便不顺利,到快落成之时的定梁桩也崩了几回,也不知后来金夫人使了什么法子,总算是稳住了桩子。
只是屋随崖势层层叠叠,远观起来倒象是建在地下了。
黄昏时分金夫人未带丫环,独自下了层层石阶,三转两转,又行了百十步远,到了一间别致的小屋前停下了。
小屋门紧闭,翻窗半开。
金夫人轻叩了一下翻窗,咳嗽了一声,低声问道:“主子,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嗯。”轻微的一声从半开的翻窗里飘了出来,声音干涩,听着就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金夫人也觉得寒气重了一些,等了半晌,又问道:“主子您说,明日他们会来赴宴吗?”
“会。”翻窗又传出一个字来。
金夫人忍不住又问:“为什么?”
“因为七月初七。”
金夫人的眉头稍稍皱起:“主子,她的血,当真能够为我消灾解难么?”
“你只管照我的吩咐做。”
小屋里的人似乎已不耐烦,放下了翻窗,金夫人想了想,不敢再僭越,只得轻提罗裙,拾级而上。
……
七月初七。
安陆的街道不及京城宽敞,但小商小贩各色小吃并不比京城差,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袭白裳轻扬,袖笼中紧握着一只小手,缓缓而来。
金府赴宴还早,魏蘼提议不乘车马,与梁王一同在街市里边逛边穿城而过到金府也不迟。
“王上安康、娘娘吉祥。”
百姓惊呼,蜂拥而至,将梁王与魏蘼围了个水泄不通,纷纷将他们认为最好的东西捧到梁王的面前来。
附近学堂里的学子也丢了书奔走而来,只为了冲着他们道一声“安康吉祥。”
这是前所未的,梁王自到封地以来,出入皆车马府卫随行,从未有如此漫步于平常街市,而且,就象平常百姓人家一般,牵着自己的妻子,面容温暖,恩恩爱爱。
百姓是淳朴的,也是懂得感恩的,他对百姓的好,百姓回馈给他是爱戴与信任,这使得他感欣慰。
看着梁王面带笑容与百姓应接不暇样子,魏蘼难掩眼中的狡黠,她就是故意领着梁王穿街过巷的。
她不知道自己将那九霄云外的仙幻变做一个凡间的翩翩公子究竟是对还是错,只知道此时此刻,他脸上洋溢着的是切切实实打从心底里散发出来的快乐。
而她的快乐,在于此时此刻无论他多么激动,他握着她的手却一刻也未曾放开过。
“王爷,这比您端坐王府大堂受万民膜拜要来得真实吧?”
梁王望着她白里透着晕红的一张粉脸,抬手在她的鼻尖上轻轻一点,笑道:“本王这是又着了坏蘼儿的道了。”
魏蘼仰首望他,笑得甜丝丝。
每每他点她的鼻尖时,她从不避不躲,因为,她喜欢这甜丝丝的感觉。
这可累坏了离他们十多步之遥的阿冷与海棠,又不敢违令紧跟在他们身边,又不得不替他们接着百姓奉上来的瓜果枣粮等“贡品”,两手抱得满怀都看不清前面的路了。
在百姓的夹道中一路停停走走,忽地斜刺里冲出一个人来,吓得阿冷哗啦啦丢了“贡品”,冲上前来一掌拍去直接将那人拍出三丈远。
顿时惊呼声四起,阿冷又顺势将那人踩在了脚下,地上落了一堆粘乎乎的东西,似乎还散发着缕缕热气。
“大胆狂徒,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刺。”
“王上、王上……”那人嘴角流血,却手捧着一块粘乎乎的东西,断断续续道:“娘娘,荼蘼、糕。”
原本他只是想将自己的荼蘼糕献给梁王与魏蘼而已。
阿冷尴尬得忘了将自己的脚从那人身上放下来,还是海棠冲上去为他移足。
“对不起。”梁王向前一步,亲自去将那人扶起。
魏蘼也不嫌弃,接过了那人手中的荼蘼糕,咬了一口:“嗯,香糯可口,荼蘼香浓郁清芬,是本宫喜欢的味道。”
一街里的掌声久久未平息,而又无端传来那人的哭泣声。
“小民一家做荼蘼糕已有二十多年了,若是老婆子还在的话,比小民做的要好吃百倍。”
掌声渐渐歇了,百姓说起那卖荼蘼糕的一家人,便是城中失踪的七位女子其中之一。
“老人家,你家婆子可是生于七月初七?”
卖糕人哽咽道:“正是,今日便是老婆子的生辰之日,只可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魏蘼与梁王相视而沉默。
行至西城门时,于谦早已在那里恭立迎候,未及见礼,便看到那位失去女儿的老妇人拄着杖佝偻着腰一步一颤地打从城外来,口中念念有词:“七月初七日,生辰又乞巧,囡啊囡……”
魏蘼望着那老妇人哆哆嗦嗦走近又走远,心底里泛起一股子酸涩。
海棠眼中泪花闪闪,摸了摸自己身上,并未带分文,于是伸手向阿冷讨要,说:“算是借的,下月分了例钱就还给你。”
阿冷掏出一锭银子来:“就当我送与老人家的。”
海棠二话不说朝老妇人奔去,将银子放在她的手心里,老妇人未及言谢,就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流浪汉迎面跑来,一把将那一锭银子夺了去便跑。
“你个死人,给我站住。”海棠怒发冲冠,也未多想就追着那流浪汉跑。
魏蘼赶忙吩咐:“阿冷,快追上去,莫叫海棠一个人,恐生事端。”
阿冷左右为难,但见海棠一转眼跑个没影,着实怕她出事,只得抛下了魏蘼与梁王去追海棠。
梁王眉心紧蹙,捏了捏魏蘼的小手指,一脚将迈未迈。
魏蘼明白他的意思,城中悬案未了,百姓疾苦未解,怎还有心思去赴士绅豪宴?
“王上,是地方刑官不作为,难道要您这身为王者亲自去破案不成?”于谦将目光从老妇人远去的背影收回,又似有意无意地,朝着城门外山崖的方向瞟了一眼。
梁王沉默未答,深深地看了于谦一眼。
于谦立即整装理冠,躬身深施一礼。
魏蘼冷笑道:“于大人多方怂恿王爷赴金府之宴,不过是想借王爷之威混进金府新居罢了,这么点小伎俩,又怎能瞒得过我们王爷?”
于谦面带赧色,吱唔道:“实是因小职想进金府新居一探究竟,却苦于官小职微,故而出此下策,万望恕罪。”
“罢了,于谦,本王不管你究竟是何目的,只管安陆百姓安宁,就赏你一回面子,且随本王赴宴去。”
于谦喜形于色,而魏蘼望着阿冷与海棠跑走的方向,未免心生忧虑,有些后悔没有随身多带几个府卫。
毕竟金府的水有多深,还未可知。
正思虑之间,忽地心下一紧,适才那位颤颤巍巍一步三晃的老人家,眨眼之间消失无影。
浑身顿觉得一股子冰凉。
“好像哪里不对。”
她嘀咕了一句,可是,歪头想了半晌,也未想明白这种不太舒服的感觉究竟是因何而起的。
于谦又声声催促,她只得收拾起思绪,朝梁王点了点头,双双迈步向金府崖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