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府的月光从未曾如今夜的皎洁,月下的荼蘼花儿一如既往散着魏蘼喜爱的清芬,月光下抚琴的白衣公子更是多年以来魂牵梦萦的人。
她在他的琴声中清歌漫舞,如雪荼蘼的花瓣一般在他的面前旋转飞扬,双眸含情望着他巧笑顾盼,而他纤细的指尖上,流淌出的每一个音符都似内心深处最饱满的爱意。
他微笑着目光也不曾从她的脸上移开过,那目光深深的,柔柔的,暧如三春。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如蛾眉,巧笑倩兮。”
他觉得眼前的女子当得起他用这世上最美最好的诗句来吟唱。
不,任何诗句都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的欢喜,唯有这琴声,这荼蘼的清芬可以代替他心灵的诉说。
“蘼儿,从今往后,不许你离开本王的视线半步之遥,你可记住?”
她一边舞着一边点着头答他:“王爷也休想再赶蘼儿走。”
海棠坐在荼蘼架下,摇着扇子,斜着眼睛看梁王:“王爷的一句一字,海棠可都替小姐记着呢,再想欺负小姐,海棠拿性命跟您拚。”
阿冷则默默地站在一旁,心绪说不清是喜是忧,双目避开了不去看魏蘼,心中只道:“小姐欢喜就好。”
魏蘼瞧了瞧海棠,又瞧瞧阿冷,说道:“王府已多时未见喜事,我倒有一事求王爷,不如就择个吉日将海棠与阿冷的婚事给办了,好不好?”
梁王侧脸一笑:“都是蘼儿的人,蘼儿自己作主便罢,只要不把本王的荼蘼佳酿喝光就好。”
魏蘼笑骂:“小气。海棠与阿冷成亲是天大的喜事呀,就是把你的佳酿都喝光又能如何?新开的荼蘼花够酿满整一个酒窖了。对了,来年他们若是添个一儿半女的,咱们的酒也不够呀。海棠,你自己的酒自己酿去……”
海棠愣愣地听了半晌,脸上一红,嗔骂道:“谁要嫁阿冷哥啦?小姐没个正经!”跺了跺脚,丢了扇子跑远了去,却在柳树下勾着枝儿偷偷往阿冷身上瞧。
魏蘼笑得直不起腰来,赶忙喊阿冷追去。
阿冷犹豫了片刻,倒是十分听话地追着海棠去了。
梁王不怀好意地瞄了瞄魏蘼,魅魅地说道:“本王不管他人的事,只管蘼儿什么时候为本王添上一儿半女?”
魏蘼脸上绯红,低眉笑得羞怯,却于眼角的余光里,瞅见一张白得可怖的脸,不禁打了个寒颤。
梁王笑了笑,扬声问道:“谨言,什么事?”
张谨言目无聚焦,面无表情,双唇一张一翕:“启禀王爷,襄王的行舟就快到安陆港了。”
梁王抛了琴,问道:“百官都已聚齐了么?”
“回王爷,百官已在城门聚齐,就等王爷您前往,一起迎候襄王行舟呢。”
张谨言回禀完毕,又似行尸一般地慢慢走远,魏蘼看着她的身影拐过了小径隐没在柳丛中,还觉得一股寒气驱之不散。
梁王喜不自胜,兄弟二人已是多年未曾谋面,就是连书信都不得往来。
而今襄王得圣上御准,将襄王府由长沙迁往襄阳,这一路上声势浩浩,即将经过安陆城。
梁王也早已得了圣上御准,允许他们兄弟一见,梁王便下旨将率百官于城门外亲迎襄王,并设宴款待。
“本王还真不想让墡兄见到蘼儿,这可怎么是好?”梁王拉了魏蘼的手来,犹犹豫豫说道。
魏蘼冲他眨了眨眼:“若是蘼儿随了襄王爷去了襄阳,那便是王爷您待蘼儿还不够好,王爷您该好好反思。”
梁王眸子一瞪:“敢?”
魏蘼笑开了去,说道:“蘼儿想快快见到爹娘,再看看爹娘愿不愿意随蘼儿留在安陆,或许他们念襄王的好,愿意去襄阳也不一定哪。”
不知道为什么,梁王的脸上阴了下来,暗暗隐着几许忧虑,只是将魏蘼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襄王的行舟尚未靠岸,魏蘼便迫不及待地奔到了码头边上,急得阿冷与海棠在身后狂狂追。
已太多年未见爹娘的面了,教她怎能按捺心中的急切?
“爹爹,娘亲。”
魏蘼三两步蹦到襄王行舟里,也不先与襄王见礼,着急着寻爹爹娘亲,却是四处也寻不见爹娘。
“襄王爷,蘼儿的爹娘呢?”
“呃……”襄王脸上满是尴尬,却未回答魏蘼,只是很和和善地笑着对她行了个礼,说:“梁王妃吉祥。”
如今她已是梁王妃。不再是他心心念念的小蘼儿了。
“襄王爷,您快说呀,老爷夫人呢?”海棠也着急,在行舟里来来回回一寻,并未见到魏老爷 与夫人踪影。
这时鞭炮声齐鸣,锣鼓喧天,百官在梁王的率领下,在城门前迎候襄王,襄王乘势拔腿就下了行舟,说:“回头再说,呵,回头再说。”
魏蘼心中疑惑,但襄王已经脱身,当着文武百官,她也不好再一味纠缠着襄王问爹娘的下落,只得先忍住了,乖乖地在梁王身连做一个知书达理的梁王妃。
只是,这一对久别重逢的亲兄弟,脸上都带着一种令魏蘼百思不得其解的意味,一种十分不祥的预感令她心中惴惴难安。
魏老爷与夫人这些年在襄王府被奉若上宾,今日襄王既然举府迁往襄阳,为何未带着他们?
之前听德安禅师说起,禄绥临终提到三泉已死,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难道与自己的爹娘有关?
魏蘼觉得襄王似有意避开她,更教她心中疑虑重重,几次想要张口问话,却又被梁王拖了过去,一场接风酒宴直到黄昏散去,她也没有机会问到自己爹娘的下落。
第二天襄王率府入安陆城,亲自入梁王府回拜,梁王亦是大宴一番,魏蘼左顾右盼,每每要问襄王,不是襄王顾左右而言他,就是被梁王生生地打断。
这兄弟二人似乎是有一种默契,存心不让她知道爹娘的下落。
“我爹娘究竟怎么了?他们在哪里?”魏蘼终于怒起,砸了席上酒盏,“为什么你二人都这样掩掩藏藏不肯告诉我实情?我爹娘出什么事了?”
席间霎时变得沉寂。
襄王沉默良久,叹了一声:“小九,是时候告诉小蘼儿了,莫再让她蒙在鼓里。”
梁王几乎将头埋到酒盅里去。
“哎,还是本王来说吧,小蘼儿,你莫怪小九,他已是尽力了,你要怪就怪本王没有照料好二老吧。”
襄王仰首饮尽盏中酒,面带愧色。
“当日圣上将你指婚小九,派人来接令尊堂,本王也是为你高兴,并未多想,就让人将他们领走,却不想……”
魏蘼双唇打颤,坚忍着,问:“接去哪里?”
梁王双手紧握住了她,接着说道:“谁也不知接去了哪里。本王接了圣上密旨,让本王看着办。这也就是本王力劝你回京的缘故。禄绥与三泉四处打探,后来说极有可能在皇陵,本王只得让他们再去探明,却不想他二人就此送了性命。守陵的是锯齿,谁也休想从他手里救出人来,你的爹娘都在混战之中……”
魏蘼终于明白,宣德终究没有放过她,既让她嫁给梁王,却又将她的爹娘押做了人质,只教梁王看着办,用心实可谓狠与绝。
而她还只道他是天下明君,对他感恩戴德。
她的手在梁王的双掌紧握下依然颤个不停,咬着牙,瞪着一双通红的眸子,从牙关里迸出话来:“两位王爷的兵马可已经集结完毕?”
梁王与襄王皆默然,点了点头。
二王并驾,驱兵北上,紫禁城指日可待。
可是,自己的爹娘还回得来吗?
“以天下百姓的爹娘,来为蘼儿的爹娘报仇,血流成河,天下缟素,多少爹娘失了儿女,又有多少儿女与蘼儿一般失去双亲?本王迟迟按兵不动,实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哪,蘼儿。”
魏蘼拚尽全力,咽下了一口怨气,止住了浑身的颤抖,对梁王点了点头。
“蘼儿不教天下生灵为蘼儿一人的仇恨流血,蘼儿要回紫禁城去,以己之力报己之仇。”她挣开了梁王的手,伏地朝着他叩首:“求王爷成全蘼儿。”
“小蘼儿莫要意气行事,莫说小九不肯,就是本王,也决然不会让你一人去冒此大险。”
此时正午的板声响起,而城中却传来悠远绵长的钟声,声声敲得人心乱如麻。
“皇上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