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钟三万响,声声敲人心坎。
宣德皇帝在毫无预兆之下忽然暴崩于乾清宫,个中情由教千里之外的梁、襄二王实难以揣测,而两位王爷得到的朝廷飞报,是“留于封国以守天孝,不必入京参祭。”
魏蘼颓然而坐,半晌无言。
虽说刚刚动了回京刺帝的心思,而骤然间得到宣德驾崩的消息,心中反觉得空落落不是滋味。
“小九再无长兄矣。”梁王呆想良久,一声喟叹。
襄王戚戚然:“岂止无长兄,为兄此去,恐今生不复相见矣。”
这一次襄王迁徙,兄弟难得一见,而此番挥泪而别,虽然并非万里之遥,但在藩王不得私交的祖训之下,应是咫尺天涯。
梁王依旧率百官送襄至行舟。
襄王整冠束发,朝着魏蘼深深一揖,说道:“本王不才,兄弟情份薄,唯小九常挂心怀,求小蘼儿还看在本王这些年奉令尊堂为上宾的份上,千万为我照看好小九。”
魏蘼含泪回礼,施一揖礼再施一万福礼,引襄王扑哧一笑。
光阴不算长远,而此时的襄王脸上已带沧桑,颌下着了青须,再不是那每日曲不离口任意潇洒的一副不羁之态。
尤其是他的身边再无那位看着就十分安全可靠的三泉公公,显得愈加的孤单。
襄王的行舟已渐渐淡出视野,梁王依旧站在渡口,久久抬望眼,不忍离去。
“王上,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渡口风寒,还望保重。”刺史令百官多方劝慰,梁王方收泪望着茫茫楚江挥袖别了兄长。
“蘼儿,本王仅剩下你了。”
“嗯,蘼儿都知道。”
魏蘼握着梁王冰凉的手,牵着他走过城门,就象牵着一个茫茫然不知所措的孩子。
她明白,从此自己将成为他的主心骨,他的一切,他最可依可靠的一堵墙。
只要,只要他依,她便站成一棵青松。
……
往生钟终于敲满了三万响,一代圣主宣德已然沉寂。
九岁的太子继位,改元正统,并尊张太后为太皇太后。
桂嬷嬷狡黠的眼中放出光来,因为,据她在宫里的“同僚”传来的可靠消息,由于正统皇帝年纪尚幼,朝中大事暂由太皇太后把持,可想而知眼下朝中的局势如何了。
太皇太后干的第一件大事,便是以正统的名义下了一道十妃从殉的圣旨,并诏告天下。
“赠皇庶母惠妃何氏为贵妃,谥端静,赵氏为贤妃,谥纯静,吴氏为惠妃,谥贞顺,焦氏为淑妃,谥庄静,曹氏为敬妃,谥庄顺,徐氏为顺妃,谥贞惠,袁氏为丽妃,谥恭定,诸氏为恭妃,谥贞靖,李氏为充妃,谥恭顺,何氏为成妃,谥肃僖。此十妃,兹委身而蹈义,随龙驭以上宾,宜荐徽称,用彰节行。”
其中何氏端静贵妃,为宣德育一子尚在襁褓,与当年的郭氏恭肃贵妃一样按例有子不当殉,而同样以先帝恩爱不舍为由,赐了何贵妃三尺白绫。
太皇太后特意派公公前来梁王府宣读十妃从殉的圣旨,梁王接旨而久久不能平静,双手颤得几乎将圣旨掉落地上。
这么多年过去,刚刚愈合的心口又被生生撕裂开来。
“太皇太后懿旨:告诉梁王,何氏贵妃死得难受了一些,幸得司礼监太监王振助了她一臂之力,因而得以升天,相伴先帝仙驾。”
何贵妃与梁王素不相识,更与郭氏无甚亲缘,而太皇太后特意让人前来传旨,并不仅仅是当年郭贵妃夺爱之仇,在梁王已然被撕裂的伤口再撒了一把咸盐,逞一逞母仪天下之威,而是给魏蘼一记响亮的耳光。
司礼监太监王振所作所为,与当年的黄俨一般无二。
更有甚者,随同圣旨来的,还有一张何贵妃的画像,那眉眼之间,依稀有着几分魏蘼的影子。
且不提宣德宠幸何氏的情由,太皇太后居心已是昭然若揭。
这是分明的提醒梁王与魏蘼,认清大明谁掌天下,如今可再无人替他们撑腰了。
不过,太皇太后这一招,除了让梁王与魏蘼的双手握得更紧,相互依偎得更密之外,并没有让她的忠实奴才桂嬷嬷看到二人分崩离析的场面。
“王爷您决定了,不备金戈铁马,不去翻潮弄浪?”
魏蘼低低在梁王耳边细语,梁王点了点头,平静而坚定。
“本王哪里都不去,只守着一架荼蘼两坛佳酿添三四小童,晨暮日常,此生足矣。”
“想蘼儿当年,不过是求佛主赐蘼儿一个机会,开一世蘼花在王爷经过的路上,即便一箪食一瓢饮亦心甘情愿。而今得王爷厚爱,蘼儿此心足矣。”
“是本王三生有幸,得蘼儿一人心。”
魏蘼的脸上一抹红晕乍现,幸福而满足。
情话喁喁,猛回头,传旨的公公还杵在那里,直愣愣望着他们。
“公公还有旨未传?”
公公的目光流离顾盼,百转千翻,说不清是钦羡还是嫉恨,张口结舌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回道:“太皇太后口谕:哀家等着听梁王的回话。”
“本王携王妃谢太皇太后挂念之恩。”
公公依旧没有动弹。
梁王的眉心不禁凝蹙,太皇太后这还要咋的?
魏蘼冷笑了一声:“太皇太后要的是王爷手书一封感念圣恩呢。王爷上疏之时,也请替蘼儿言谢。”
“好。那就请公公稍待。”
魏蘼亲自为梁王研墨,看着梁王轻扶袖口执笔挥洒自如的样子,象极了当年天津城外被她迫着为店家题名的情景,不禁失声一笑。
“蘼儿狡黠,该打。”梁王写罢了奏疏将笔在魏蘼的鼻尖一点,以示惩罚。
“王爷您奏请圣上废除殉葬,不怕太皇太后驳然降罪?”
“殉葬之制,既残且酷,上行下效,天下乌霾。我既为王,深受其害,况一般百姓人家乎?此制不除,天下多少女子失去鲜活性命,又有多少孩童象本王一般孤苦伶仃?本王深知,以当今朝局,仅凭本王一己之力未能改变什么,唯愿当今天子能够一解其中深意,只待他日后得以亲持朝政废除殉制,本王也算是了得心愿。”
魏蘼深知梁王深受殉葬制之苦,废除殉制是他心中放不下的一结,默默地为他卷好奏疏,对公公千叮万嘱一定要让皇上看到,又奉上黄金十锭送他上路,方才回头来看梁王,宽解梁王之心。
“今日蘼花较昨日又更盛,王爷不如花下抚琴令蘼儿一饱耳福?”
“唔。本王愿为蘼儿献曲。”梁王答得自然,浅浅一笑间又将魏蘼的脸上划了一道墨汁。
白裳袖轻扬,弦声叮咚,曲声幽扬,而两人却于瞬间都怔住了。
鬼使神差,本当喜悦,而琴起时,竟是一曲《阳关》。
魏蘼急急舞袖扬纱,打破沉默,笑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那处曾相见啊……”
梁王弃了琴,轻拉过魏蘼,望着她的脸上已转了平和。
“蘼儿不必担心本王,如今不会再散漫,否则怎能替蘼儿撑起一片天地来?蘼儿为我成青松,我为蘼儿成坚盾,不要风花雪月,相依相伴,就很好。”
眼前人白裳依旧,容颜依旧,却已褪尽了世外仙风。
魏蘼望着他,止不住泪水似鲛珠滚滚滴落他的裳襟。
原来自己一直想要的,就是这样一种平平凡凡的人间烟火啊。
当公公捧着梁王亲笔万言奏疏跪呈太皇太后的时候,太皇太后仅粗瞥了几眼,冷笑了几声,将奏疏狠狠地抛在脚下。
“拿去烧了。”
公公得了魏蘼诸般好处,也算是信守承诺,并未遵太皇太后懿旨而悄然将奏疏送到了九岁的正统皇帝手中。
正统皇帝如获至宝,彻夜苦读,长夜徘徊。
正如梁王所期盼的那样,洋洋洒洒万言奏章在正统年幼的心间播下了一棵种子,为殉葬陋制的废除埋下了一个不容忽视的伏笔。
圆月照紫禁,亦照安陆州,千里之外人相拥无眠。
魏蘼蜷于梁王怀间,轻声问:“明日的阳光照得透梁王府么?”
梁王将下颌抵在她的额上,平静而淡然,答:“是阳光,总照得透。”
她莞尔,笑得坦然。
即便没有阳光,你我相拥,又有何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