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
这是宣德皇帝登基以来的第一次早朝,气氛似乎显得有一些浮躁,或许说还充满了火药味。
三杨的“台阁派”与夏蹇的“生息派”剑拔驽张,在新皇面前喋喋不休地争论的焦点依然落在西洋之策的存废上。
三杨依旧力主下西洋的华夷之策,而夏元吉、蹇义也仍然坚持“废船队,绝海洋”,双方争来吵去,论调都是老生常谈,一点也没有新意。
这情形与洪熙皇帝在位时那一场“君臣盛宴”一般无二。
只是,没有那香气扑鼻的秘制卤肉。
宣德皇帝有些烦闷,耐着性子静听,仍只觉得朝臣的雄辩声在耳边嗡嗡作响。
“这个时辰,小九该睡醒了吧?”他皱了皱眉头,抬眼望向殿外,丝雨淅淅沥沥,殿前不再有他的随侍小果子,也没有小长乐。
“若是能找到那个机灵鬼小长乐,或许能一解小九的心中郁结?”
虽然朝野皆暗传新皇将梁王羁留宫中别有隐情,但他仍我行我素,实是因为唯有如此才保得梁王不受张太后之害,尤其太后身边那位令人生厌的黄公公教人不得不小心防备。
“西洋之策必废,郑三保必除,梁王亦不可留,圣上应及早定夺而不可使朝纲偏驰!”
宣德皇帝正心猿意马地惦记着小九弟梁王,被朝臣的大声禀告震醒,定了定神,原来是大胡子的蹇义进前了一步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呱噪,大有死谏之意。
他抚了抚顶上的冕旒珠子,淡淡然宣旨,只有两个字:“再议。”
拂了拂宽大的龙袖,也不宣退朝,起身径自走出了太和殿,将一众大小臣工抛在了身后。
急匆匆下朝赶回亁清宫,正当他下辇轿之时,张太后迎面拦住了他,看样子刚刚从他的寝宫中出来,令他不禁心中一抖,草草问了一声安便急着入寝殿。
“皇帝!”张太后一声冷喝,宣德不得不站住了脚步。
“外有建文旧部为祸作乱,内中大臣不能齐心,而皇帝如此无心朝政,意欲如何统驭我大明江山?”太后沉下脸来,威严指斥。
“所以母后是来为儿臣解决后顾之忧的吗?”宣德亦冷着脸对着张太后。
一句话说到了张太后的痛处,这些日子若不是自己儿子以逊位相要胁,她早就想将梁王来个一了百了永绝后患了。
张太后冷笑了一声:“看来皇帝还算是聪慧,既知梁王便是你的后顾之忧,不思攮除而留置宫中,实教朝野难安。梁王亦是哀家看着长大,哀家也并非铁石心肠,实是为了大明江山永固啊。好话歹话哀家都说几箩筐了,再多说无益,皇帝,你自三思。”
太后言罢又叹了叹气,手搭在身旁紧随着司礼监太监黄俨手上,欲走却又止步不前,将一双凤眸在宣德脸上扫来扫去,就等着看宣德的态度呢。
黄俨躬着身子,稍抬了眼眉来对宣德说道:“圣上,老奴说句话您可别不爱听,太后娘娘这些日子可真是为您操碎了心哪,您瞧瞧,娘娘都清减了许多啦。”
宣德皱了皱眉头,这个黄俨虽然低眉垂眼却掩饰不住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尤其想起郭贵妃的性命就断送在他的手里,宣德便止不住露出嫌恶的表情。
殊不知,宣德皇帝那一脚结结实实地踹在黄俨身上,他亦是耿耿于心间,也明白宣德对他存有芥蒂,迫使他更加牢牢地抱住太后娘娘这棵大树。
但宣德皇帝再怎么讨厌黄俨,也不能无视他所说的事实,这些日子张太后确实为了他这个不听话的皇帝儿子操碎了心,容颜清减了许多。
“母后,孩儿……”宣德皇帝在太后面前跪了下来。
张太后又重重地叹了一声,抚摸着儿子的头,说道:“儿啊,你要明白,为娘的没有不为自己孩子好的。娘知道你与梁王自幼兄弟情深,否则以孝惠之仁弱又岂保得如意性命?为娘也不逼你非杀梁王不可,只是皇帝一意孤行非得将这孽障留置寝宫,教朝野上下口实非佳,实非明智之举。我儿初登大宝,如此恣意行事,难免令朝臣起二心,届时群臣动起杀念逼宫于你,梁王之命断然难保。”
如意乃汉高祖幼子,其母也就是那位被吕后施以人彘酷刑的丽姬,当年汉惠帝为保如意不被吕后所害,终日同吃同睡同进同出,但仍免不了一时疏忽而使如意丧命于吕后毒手。
张太后以吕后为例,已经是将话说到满顶了,要杀梁王那是随时随地的事,岂是宣德可以阻止得了?
宣德又何尝听不出太后之意?妥协再所难免。
“罢了,儿臣遣梁王归府便是。只要保他性命,余事但听母后懿旨。”
张太后终于露出了一脸满意的笑容来,点了点头:“好说。”
“太后起驾。”
……
朝阳缕缕照进窗台,晨风吹拂纱幔,一袭白衫于窗前久久伫立,久病而羸弱的身子却难掩从骨子里透出的一股清隽,未束起的乌发披散开来,在朝阳的抚照下犹如黑缎般流转。
“圣……”垂守侍立一旁的小宫人见到皇帝,刚要开口便被他轻轻的“嘘”住了,躬身退了出去。
而听力一向敏捷的梁王已转过了身来,朝着宣德跪了下去。
“呵,小九,这里不是朝上,你我兄弟不必拘礼。”宣德皇帝笑着伸手欲将梁王扶起,而梁王仍旧坚持叩拜。
宣德皇帝有一些尴尬,但无法阻止,只得勉强等着梁王将三跪九叩的大礼一丝不苟地行完。
只是一切都是无声的。
自梁王醒来,虽一应礼数周全,但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面上也无任何表情。
“罢了,小九,你平身吧。”
梁王起身,静静地退后,恭立,似一座毫无生气的泥雕。
“时至今日,为兄是留你不得了。小九,你先归府,待为兄寻回那机灵鬼小长乐,便打发他去给你解解闷,如何?”
直到此时,梁王那若泥雕般毫无表情的脸上似有所动,一双黑眸流转着复杂的心绪,而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幽冷。
小长乐,或是魏蘼,对于梁王来说,已成为此刻他鼻子底下发出的一声冷哼。
那一日魏蘼仰着一张粉面倔强地一遍又一遍地问:“王爷,你要小长乐还是魏蘼?”
他滴血的唇角中幽冷冷挤出了一个字:“滚。”
黄俨一路扯拽着魏蘼跄踉而去的背影,似一团乌黑的硫磺卤,在他的心头点起一道仇恨的蓝光。
在往后的岁月里,漫天蓝焰,将爱恨情仇吞噬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