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殉之恭肃(三)
韩雪霏2018-09-27 09:012,838

  往生钟悠长而沉闷,一声声敲得京城内外人人心慌如麻。

  这是洪熙皇帝殡天后的第七日,梓宫停灵的同时,帝陵开建。

  荷华等十宫人被驱使着前去守陵,实际上也就是刚刚开凿的一个陵山洞穴而已,伴随着民伕日夜不停的修陵,可想而知其生存环境有多么惨劣,并且随时都可能因山陵的滚石砸烂毙命而被丢进随葬坑去。

  城内外所有的寺庙一齐敲响往生钟,敲满三万下之后,便是辞送了先帝,满朝大臣将除去缟素,换上吉服,迎立新皇登基。

  清晨的阳光照在乾清宫,黄俨手捧着龙袍、皇冠,直挺挺地跪在宫门前。

  离登基的时辰已经不远了,而新皇的宫门未开,也没有任何动静。

  新皇的寝宫内,厚重的帐幔未开,只从些微的缝隙里透进一丝丝阳光来,显得有些沉郁,另有一盏浅黄的宫灯泛着孤冷的寒光。

  一名宫人静静地将灯芯挑亮,又默然地退了出去,一切都静悄悄地,怕惊醒了倚在龙榻边上打盹的新皇。

  梁王在这里昏睡了七日,新皇也寸步不离地守了他七日。

  这七日里只靠着新皇每日里强喂些汤水给梁王方才勉强熬过,但气若游丝,朝不保夕。

  御医来了一拨又走了一拨,每一个都摇头,只说:“唯听天命。”

  “拉出去庭杖,什么唯听天命?只能听朕的命,朕要他醒,他必得醒!”御医噤若寒蝉,打着哆嗦急退不迭。

  “小九,来,这是长兄亲手为你熬制的参汤,来喝一小口。为兄尝过了,不苦。”

  新皇亲自尝了尝参汤,喂给梁王,汤水顺着嘴角流溢,新皇的心揪得越来越紧。

  他放下汤碗,叹了一声:“小九,你的小长乐呢?”

  犹记得,从前有个小长乐在梁王的身旁,遇万事崎岖皆能挡,而此番梁王回来却是孤身一人。

  难道小长乐也留在那刀林中有去无回了?

  他不能问,也无从问起,只有望着梁王,又深深地叹了一气。

  那一天,钦安殿里充满了火药味,三杨一派与夏蹇一党争得面红脖子粗,为的就是要不要处死梁王。

  大部分的臣子站在夏蹇一边,坚持处死梁王。

  大臣们对于靖难一役讳莫如深却又深恐其变再次上演,唯有杀梁王以保大明江山永固。

  犹其那些经历过靖难的老臣个个是声泪俱下。

  “圣上应以天下为重,而不该拘泥于兄弟之情,留下梁王必为日后之祸根,切莫再重蹈先帝之覆辙啊!”

  “昔年高祖欲灭汉王,先帝于心不忍,跪请赦命,以至于养虎为患,圣上亦深受其害,切不可再行妇人之仁而使祸根深种。”

  大臣们引经据典,无外乎就是即刻杀梁王以绝后患。

  唯有三杨及少数大臣据理力争。

  “此番若不是梁王奔走应天,破了汉王潮汛害民之计,天下又岂安乎?况梁王生性只识书香,并无窥视金殿之意,如何成患?今天下大定,不可兄弟阋墙,望圣上三思。”

  张皇后假咳了几声,说道:“哀家晓的某些大臣乃昔日梁王的座上宾,今哀家不予追究,望尔等同心协助新皇以天下太平为重。”

  虽然话说得十分婉转,却是字字如千钧,再有大臣胆敢为梁王说话,有可能被当做梁王的同党斩尽杀绝。

  奇怪的是,任凭诸位大臣说破三寸不烂之舌,抑或是母后的恩威并重,都不能使即将登上宝座的新皇改变心意。

  他一言不发,亲自将梁王背回寝宫,寸步不离地守着,不给任何人靠近他的机会。

  “梁王死,我弃位,母后另请合适人选登基。”

  张皇后无奈,只得眼睁睁地由着儿子的性子去了。

  然而现在,他即将离开梁王到那金銮宝殿上去加冕登基,门外的黄俨已经高声催促了好几遍。

  “老奴恳请圣上更衣,登基大典的时辰可耽误不得呀圣上。”黄俨眼看着日头越移越近,时辰已经不多了,急得抓耳挠腮,大着胆子冲着寝殿喊了一声又一声。

  盛妆准备隆重登基大典的张皇后匆匆忙赶到,只待登基大典礼成,她便是名符其实的太后娘娘了,再也不会有任何人敢对她造成威胁。

  “怎么,新皇还没有出来?”

  黄俨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也闹得太不象话了。”张太后顿时面露愠怒之色,对黄俨说道:“起来,跟哀家一同进去,哀家倒是要瞧瞧他这龙袍是穿还是不穿。”

  小黄门不敢阻拦太后,只得高声通禀:“太后娘娘驾到。”

  新皇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太后娘娘一路闯进了新皇的寝宫。

  “嘘,母后且悄声些,您晓得小九最怕吵了。”

  太后凤眉凝蹙,却又不得不依着儿子,小声而带着怒意说道:“这些日子你非要将这孽障留在你的寝宫里,哀家也由着你胡闹罢了。但今日你若是执意不去登基,那也休怪哀家心狠,必是亲手杀了这孽障不可。”

  “如此,母后可试试?您便是连同孩儿一起杀了吧?”

  张太后软了下来,叹了一声,说道:“哀家也真是不明白,你明知他是不可留之人……”

  “不可留却留了,儿种的因日后若得的是苦果也当自品,与其他人无关。”

  “你赌的可是大明的天下!”

  “大明天下亦不是人人都想要的。”

  只有他自己心中明白,这大明的天下,万里河山,是如何到手的。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依旧毫无知觉的梁王,无奈地摇了摇头,任由黄俨为他更换上了崭新的龙袍。

  最后一响往生钟长长的尾音落下,紫禁城换上了喜乐钟鼓,朱瞻基登上了金銮宝座,统驭大明天下,年号宣德。

  “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山呼万岁,紫禁城风光旖旎,金壁辉煌之间荡漾着张太后的笑靥,这普天之下再无人与之争锋。

  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到,此刻在那热闹之外的僻静一隅,站着一个虚弱的身影,眼中幽幽然泛着冰冷的光。

  那是刚刚苏醒过来的梁王,勉强支撑着站在那里望着身着崭新龙袍的那人,冕旒轻轻摇晃着,象从前他的父皇那样。

  他的手心里也正紧紧握着一颗冕旒珠子,那是郑三合给他的建文帝的冕旒珠子,曾经,他离那宝座是那么近,只在瞬息之间,便一无所有。

  而且,是他自己拱手相送。

  此刻,他的心中充满着的不是后悔,而是愧疚。

  他没有后悔为了应天百姓而放弃宝座,然而,他却不能不对母亲和滕王的死而深感愧疚。

  父崩母殉兄亡,如今自己真正算是孤家寡人了。不知道新皇为何还留着他,但他明白,从此这世间再无亲情。

  “王爷。”耳边传来脆生生的呼唤,他的双肩一震。

  “王爷,我回来了。您想要小长乐还是魏蘼?”

  魏蘼怯然地问,然而还未等到梁王的回答,也未来得及伸手去搀扶他虚弱的身子,却传来黄俨的一声冷斥。

  “蘼儿,你不回家,来此做甚?”黄俨的尖声细嗓却犹如晴天霹雳。

  魏蘼的脑子嗡地一声炸裂似地疼痛,偏偏黄俨瞧了瞧梁王又是有意添补了一句:“而今太子已经登基,蘼儿咱不用再扮小苞子或是小长乐了,快快回家吧。”

  梁王刚刚转了一半的身子,顿时凝固在那里,片刻之后,他缓缓转过了身子来,目光中的冰冷似将她冻结一般。

  “王、王爷……”她喃喃地,傻愣愣地,迎着那双冷眸,再也忍不住泪水一颗一颗滴落,却又依然倔强地继续问:“王爷,您想要小长乐还是魏蘼?”

  那眼眸子里冰冷渐渐地变做了一根根刺,仿佛将她刺得体无完肤,随即又渐渐地泛散开去,变成了嘴角的一抹冷笑。

  那双她曾无限迷恋的微微勾起的唇角,一丝血痕一点一点地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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蘼心记:问王何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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