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园。
满园秋菊虽不及春花明艳,却也热热闹闹衬得秋意浓得化不开。
梁王与王妃的叩谢礼是行得中规中矩,绝无半点含糊。
“好了好了,平身吧,这里不是大殿,行个意思就够了。”宣德皇帝嘴上说着,却也按耐着性子看着梁王夫妇将一整套大礼行完,似乎已经习惯了梁王对他的生分。
不仅仅是生分,在他与他之间,除了君与臣,还隔着一层再也抹不开的浓雾。甚至,还隔着生与死、予与夺。
“小九,你肯入宫见朕,朕,深感欣慰……”宣德皇帝说着,亲手去扶梁王。
梁王却转了身去扶他的王妃起身,双双低头恭立,皇帝伸出的手有些尴尬地留在半道上。
“昔闻纪家小姐以温良贤淑、聪慧灵巧名满京城。朕今日所见,果然超凡脱俗,实乃大明皇家之大幸也。”
宣德想了一想,又说道:“今加赐四色西洋宝石与梁王妃,望你谨遵妇道,兴旺家邦,与梁王共济齐谐,相持永祚。”
梁王与王妃又重新跪下叩头谢恩,然而对于皇帝的赏赐却断然不肯接受。
梁王禀道:“人道是无功不受禄,况微臣已受隆恩重如泰山,臣实不敢再受。”
梁王妃亦随附。
这夫妇二人一唱一和地象是打定了主意要探皇帝的底线,气氛又一度陷入了极其微妙的境地。
宣德的笑容逐渐变得僵硬,讪讪然环顾左右,低眉垂目立于远处的魏蘼进入他的视线。
于是,他扬了扬眉,说道:“这红宝石、蓝宝石、祖母绿以及金绿宝石并非我大明所产,乃昔年郑三保下西洋带回敬奉先帝,先帝又转赐郭贵妃。既然梁王与王妃都看不上,而朕赏赐出去的东西也无收回之理,那就……”双目瞄了瞄魏蘼。
“那就赏给小长乐吧。”
魏蘼吃惊地抬头,正遇上梁王向她投来的一瞥,目光中一股幽冷从她的脸上一扫而过。
郭贵妃殁后,所有遗物皆充由宫中库廪,梁王拒绝了皇帝的赏赐也就等于拒绝了贵妃的遗物。
皇帝这一招可谓又狠又绝。
“朕听闻昨日梁王妃的花轿进府之时轿杠断裂,幸得小长乐舍命续杠方才解了王妃之厄,小长乐实当得起朕的赏赐。”这实在是一件关于皇家脸面的大事,大赏小长乐无可厚非。
魏蘼避无可避,只得跪下叩头谢恩。
“朕曾经答应梁王为他寻回小长乐,还正寻思着要拟个寻人告示张榜天下呢,却原来你这小奴才自己回到梁王身边了。小长乐你还真是梁王的福星,怪不得当初朕要换你时他一副要跟朕拚命的样子哪。嗯,小长乐,你这小奴才不仅机灵果敢,也很忠心侍主,朕很是喜欢……”
宣德十分亲热地将魏蘼拉起,拍着她的肩膀,说话间却怔住了。
魏蘼急急将头低下,怎奈宣德一手将她的下巴托起,睁大一双龙目瞪视着她。
直至此时此刻,一直不肯正眼瞧她的梁王也方才定睛来看她,额前一个大包,面庞上还留着米嬷嬷的掌痕,肩头也磨破了,手腕上的道道血痕赫然在目,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小长乐这是跟人干架了吗?是谁?说与朕听,朕定捉他来打上五十大板子替你出气。”
“不不不。”魏蘼一叠声地摇头摆首,结结巴巴地回禀,“王爷大婚,小长乐高兴,多喝了些酒,摔了个跟头磕着了。”
忽然想起,还欠着梁王半壶佳酿,乘势又跪下了。
“小长乐斗胆,求皇上赏赐荼蘼佳酿。”
“你这小奴才,当初在潭柘寺不是推说不会饮酒吗?怎么就馋上啦?朕赏酒时可没说那是潭柘寺的荼蘼酒,你又怎知?却原来也都是装的呀。”
“小长乐在王爷面前不敢装,在皇上面前更不敢装。只是欠人的半壶佳酿不还过意不去。”
皇帝是越发觉得小长乐又机灵又可爱,倒比此刻面无表情站在一旁的梁王要有趣得多。
“潭柘寺敬奉的荼蘼佳酿朕都赏给梁王了,仅余一坛朕留着自饮。也罢,朕就免为其难匀一壶给小长乐罢。来人,赏酒。”
“谢皇上恩典。”
魏蘼又得寸进尺讨了一个酒盏来,只见她满满斟了一盏,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饮而尽,然后瞪圆了双眸往酒壶里左瞄右觑了半晌,又摇了摇酒壶,捧到了梁王的跟前来。
“小长乐从不欠账,也不多还。既欠人半壶佳酿就还半壶,一厘一毫也不多还,王爷看看若是多了,知会一声,小长乐再斟来饮。”
言罢就那么干站着,气鼓鼓地等着梁王反应。
宣德与梁王面面相觑。
魏蘼等了半晌,自己又往酒壶里瞧了瞧:“好像多了。”说着提起酒壶来往酒盏里斟了些,端盏来又要饮,梁王按住了。
“不多。”梁王夺了酒盏就喝,又提壶欲饮,王妃急忙叫了一声:“王爷。”梁王将她拂开了去,就着酒壶“咕噜咕噜”地全都灌了下去。
魏蘼定定地望着梁王,拍了拍手,面露一丝微笑:“如此,谁也不欠谁的,两讫了。”
已然做了决定,远远地离开,从此人前不相见,人后不相逢,就算这朵白蘼花从未曾开进过梁王府。
却不料梁王丢开了酒壶,抹了抹唇角,发出一声冷笑:“两讫?休想!你欠本王的又岂是半壶佳酿?这一生一世你都还不完!”
王妃想前来打圆场,也被魏蘼借着酒劲拂开去,一时间梁王与魏蘼两人相对虎视眈眈如斗鸡似的僵持着,可把王妃急坏了。
宣德皇帝倒是越看越有趣,干脆抱臂远观这一主一仆究竟要上演什么戏码。
只不过僵持了片刻,双双发出一声“哼”,便散场了,教皇帝还有些不过瘾。
“全天下能治得了梁王的也就小长乐一人,哈哈哈,小长乐,朕是越来越喜欢你啦。”
魏蘼面颊红晕,硬撑着与梁王僵持这许久,听得皇帝那一长串哈哈哈的笑声,便觉得头重脚轻,终于撑不住,扑通一声趴倒在地。
皇帝的“哈哈哈”笑得更大声,笑得满园的秋菊乱颤,却于那长长的笑声中将尾音一收,沉下了脸来,说道:“小九,这小奴才一心为你,也算是舍得一身剐了。不过,你也不必如此煞费苦心来试探朕。”
梁王眉心一凝,未言。
宣德凝眉蹙目,望着梁王:“小九,为兄知道,未能救下你的母妃,为兄心中亦时常愧疚,可是当时情境……”
“微臣不敢。时辰不早了,微臣还需前往跪谢太后娘娘,望圣上准微臣告退。”
宣德怔了一怔,恨恨然一拂袖:“走走走,都走。”
梁王也不再客气,拉着王妃就走,也不理会还醉倒在地的魏蘼。
宣德十分着恼:“抱走抱走,谁家的小奴才自己抱走。”
梁王愣住了。
君无戏言,皇帝说的可是“抱走”。
宣德又接着说了一句:“赶紧抱回家去,少在宫里给朕丢人现眼的。”
于是,这万寿园中便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一幕,梁王抱着长乐小公公,长乐小公公抱着御赐的四色宝石,梁王妃则默默地跟在一旁,一脸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