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声雷鸣炸响,闪电划过夜空照如白昼。
那瞬间的闪亮透窗而来,恰恰照在她的手腕上,已结痂的新伤之下,是一条蜿蜒的陈年旧伤。
梁王猛地清醒过来,顺着那伤痕抚摸着,问道:“陈年旧伤,如何而来?”
魏蘼捂了捂手腕,望着他,摇了摇头,喃喃道:“往事,无可追。”
时至今日,经年往事重提,又有何益?不过徒增伤感而已。
他不再问,只是再一次将她抱紧,一遍又一遍抚摸着那伤痕,凝眉沉思。
她也不再瑟瑟发抖,蜷缩在他的怀抱里,闭上眼睛去感受那胸膛的温度。
她知道,对于她来说,这是最后的温暖。
在孝陵的桥洞里,她窝在他的怀里,以为即是人世间最后的温暖,那时面对着死亡虽然感伤,却没有今日这般的绝望。
他待她少有的温和,或许也正因为心中明了,这是最后的拥抱,待天明转身,再无相拥的可能。
“你走吧。”
苍凉而沙哑嗓音里,恍如隔世的呓语,却教魏蘼浑身震了一震,惊疑地望着他。
“天明,雨歇,你走。”
魏蘼依然惊疑地望着他。
“本王愿意相信你是身不由己,本王也知道自古以来所谓的楔子,即便功成名就也从没有一个人可以做到全身而退。本王放你生路,莫再涉朝局,也莫回你的魏府,天涯海角寻你的一箪食一瓢饮去。从此生死不问,永无干系。”
从此生死不问,永无干系。
或许,这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她这朵小小的荼蘼,在他的路上已经开过了,他也看过了,就该谢却了春深,回归自己的天地。
终究,她不属于他眉间心上的那一朵。
她静静地将自己收拾齐整,朝着梁王深深一拜:“王爷万福。”
梁王怔了许久,似乎还从没有受过她的万福礼,中规中矩,拜得真切。
他微歙了双唇,却没有将那到了嘴边的话说出口,挥了挥手,冰冷冷说道:“天明自己上路,本王不送。”
她点了点头,眼中没有泪。
天明,不管雨歇不歇,都必须走。
从此日月无声,水过无痕,生死不问,陌路天涯。
……
骤风急雨渐歇,转成了疏雨淅沥落空阶。
樛木寂寥,幽廊森冷,天阶下站着薄纱绿衫的纪清悠。
张谨言默默相伴,忍不住在夜风之中打了个寒颤。
“姐姐。”张谨言轻唤了一声,欲言又止。
午后梁王来不及披衣就冲出彩楼,纪清悠即刻拿着衣裳追了出去,却只见梁王不顾倾盆暴雨跑向魏蘼,只听见他冲着魏蘼吼叫:“你想逼死本王还是你自己?”
她捧着那件亲手织就的轻丝白衫怔在那里。
梁王抱着昏死过去的魏蘼,不进中堂屋,不回彩楼,而是径直冲进了樛木,纪清悠站在长阶下,从午后到黄昏,眼睁睁看着窗内一盏孤灯亮起,又看着它熄灭。
“姐姐。”张谨言又叫了一声,“咱回吧,啊?”
纪清悠既不肯回彩楼去,也不让她前去请王爷,就这么不言不语地在长阶前,捧着轻丝白衫久久地站立着,叫张谨言忐忑难安。
“灯灭了许久了呢。”张谨言喃喃地,带了浓浓的恨意,“王爷今夜不会回去了。”
纪清悠捧着丝裳的手颤了一颤,一滴泪落在丝裳上。
“姐姐在此落泪又有何用?王爷又看不到。姐姐究竟不比那小狐狸精心机来得深,青天白日的做给王爷看,瞧,王爷的魂就那么生生地给勾去了。”
“谨言多嘴。”纪清悠微启双唇责了一句,谨言虽然气恼但还是乖乖闭上了嘴。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这梁王府的格局,本应是樛木为主,葛藟附之,福履为末。然而……”纪清悠不禁觉得一股寒气从头贯到脚。
“话虽如此,但毕竟彩楼是先皇赦建、当今圣上又加恩赐建的,姐姐住在彩楼是理所应当呀。”
清悠眉间黯淡,幽幽然摇了摇头:“彩楼,只是梁王府附属,樛木里的才是主人。清悠嫁进梁王府,虽不为风光富贵,只求琴瑟和鸣,却不想、不想……”言未竟而哽咽不能语。
张谨言恍然大悟:“姐姐是说,王爷并未将姐姐当做梁王府的女主人?”一语既出,急忙以袖掩口,但已于事无补,只得歉疚地看着纪清悠苍白的面庞,喃喃地安慰道,“或许,等新婚之后,王爷会将姐姐搬来樛木住的。”
“其实,这樛木冷冷清清的,有什么好?倒不如彩楼来得富丽堂皇,又暖和又热闹,反正我喜欢。”张谨言说着,拉了纪清悠就要往魏蘼的小屋去,“无论如何咱的彩楼是赦建的,姐姐的梁王妃也是圣上赐婚的,不管住在哪里,姐姐就是梁王府的女主人,不信咱直接问梁王去。”
纪清悠将手从张谨言手中挣了回来,依旧捧着轻丝白裳退了几步,站定了。
长廊尽处,一声幽冷的似鬼音传来:“恨吗?”
张谨言吓了一跳,忙退至纪清悠身边,慌乱地问:“你是谁?”
“恨之,就杀之。”那声音轻笑了两声,“因为,恨唯有一个杀字能解。”
“你是谁?出来!”纪清悠快步奔到廊尽处,只见一个黑影从眼前掠过,消失在雨雾里。
纪清悠与张谨言相互扶持着,呆望了许久。
“姐姐,咱来之前总听说梁王府闹鬼,该不会是真的吧?”
纪清悠摇了摇头:“只怕是人。”
“姐姐,咱还是快回彩楼吧,我害怕。”张谨言打了个寒颤。
纪清悠望着张谨言,又看了看手中捧着的丝裳,叹了叹气,点了点头,万般无奈地一步步往彩楼而去。
“悠。”
纪清悠双肩一颤,站住了,缓缓转身的霎那间,那泪眼婆娑的容颜已换做了一张和美绚丽的笑容。
“垍。”她轻唤了一声,快步走到梁王的面前来。
“午后你只穿了亵衣走得匆忙,这秋夜寒重,又兼风雨交加,清悠实是担心你受凉,却不想……”纪清悠喜中带着娇嗔,将梁王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却不曾想过这樛木原本就是夫君的主室,哪里需要臣妾眼巴巴地捧着衣裳追来嘛?”
梁王浅然笑了一笑,自然而然地说道:“小长乐淋了雨受了风寒,便留下守她片刻。”
“片刻?……”张谨言脱口而出来诘问,被纪清悠拉了一把止住了,跺脚走到一边生闷气,嘟着嘴嘀咕着:“从午后到夜半,这也叫片刻?”
“小长乐她,好些了吗?”纪清悠面露关切,并未露出半点怨气。
“唔,好不好的,看她自己的运气了。”
梁王笑着,双眸却止不住地迷离,克制住了自己不回头去望魏蘼的小屋,只说:“天快亮了,雨也该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