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老府。
从大清早起便是府门大开,鞭炮声声、钟乐齐鸣,宾客络绎往来。
杨士奇的母亲杨老夫人八十寿诞,一向清廉自律的杨阁老破了例,为老夫人大宴宾客。
同样破了例的,是梁王。
从来喜静不喜闹的梁王,破天番头一遭,大清早便封了贺礼前来祝寿,瞧他身旁的长乐小公公捧着大礼盒蹙眉弯腰的样子,这贺礼还挺重。
“啊呀呀,梁王殿下亲自前来给老母祝寿,叫老臣怎么敢当?真是愧煞老臣了。”
杨阁老闻听前门报传,领着一众家小一路奔到大门来迎候,嘴上说着不敢当,却是满面春风,看着同僚们钦羡的目光,不免洋洋得意。
毕竟能得梁王如此青睐,他还是朝中第一人。
“免礼。本王闲来无事,不过是乘此机会来府上讨盏酒喝罢了,稍备薄礼,就当是酒资了。”
梁王言罢,还是规规矩矩给杨老夫人揖了个礼,给老人家祝寿。
“王爷您如此厚义,真真折煞老身了。”杨老夫人慌忙回礼,亦掩不住的喜形于色,亲自揭开了礼盒,一个光灿灿亮莹莹的宝贝顿时闪瞎众人的眼,啧啧啧地议论开去。
“金玉为堂福满盆,杨老夫人福气好呀。”
“松山为石寿比天,杨老夫人德寿高啊。”
这些达官贵人围着金盆与寿山石指指点点,好一通夸赞,魏蘼都快捧不住了,龇牙咧嘴的,心中早是暗骂了无数声。
说什么薄礼?就这样也没忘记整她,满府的金银财宝,偏偏就选了一个最沉最重的,大金盆里,还压上个粗重的寿山石,这一路上把她累得够呛。
杨老夫人终于良心发现,瞧着魏蘼说道:“看这位公公年纪尚幼,身小体弱,别再捧着了,来来来,随老身前来,将金盆放下吧,小心、小心着点。”
杨老夫人十分看重梁王的大礼,亲自指引着魏蘼 将金盆放在大堂的祖位上,好让宾客们接着欣赏。
魏蘼一个不留神,金盆没放稳便咣当当地掉在地上,连同寿山石也滚落出来,引来众人一阵惊呼声。
这寿山石晶莹脂润,色彩斑斓,又且色界分明,依着石形雕成寿星一手执寿仗一手托桃之态,寿仗站着只仙鹤,最细微之处便是仙鹤的脚,经那么一滚,仙鹤的脚便断开了去,孤零零落在一旁。
“该打脊的小东西,好好的贺礼让你给毁了。”梁王凝眉冷斥。
魏蘼则撅起了嘴,说道:“不是小的捧不住,实在是这仙鹤太有灵性,它不愿意呆在这里,非要飞回王府去。”
满堂达贵文儒哈哈大笑。
“这位小公公倒是有趣,做错了事,便认个错罢了,王爷宅心仁厚,又不至于狠责于你。何须寻这般没来头的借口,岂不将我等这些饱读诗书之人都当了白丁?”
梁王又斥道:“还不退下?自己到后院里面壁思过去。”
魏蘼草草抱了个拳,朝着众人行礼致歉,转过了身去,却又在杨老夫人耳旁嘀咕:“王爷的寿山石采自大闽旗山,最是灵性,仙鹤必是闻得这杨府不吉这才宁愿断脚也不愿留的。”
梁王又说:“本王这个随侍公公,乃圣上亲封的从六品,自言曾跟随什么有道之士学了些易经八卦占卜之术,整日的神神叨叨,本王也只当戏耍,由着他去了,诸位且不用理会他。”
梁王轻描淡写,却又将魏蘼的“本事”说得神乎其神,宾客们一笑也就罢了,而话音却落在了杨老夫人心里头。
杨老夫人日夜吃斋念佛,对阴阳凶吉之说最是迷信,闻听此言便心下惊恐,随着魏蘼的脚步追到了后院,只听得一声怪响,一小块灰瓦正正落在她的脚边。
“呀,寿诞之日屋瓦碎落,不吉不吉。”魏蘼大呼小叫的,奔到杨老夫人面前来,煞有介事地拾起碎瓦,又抬头望屋顶,说道:“若我没看错的话,应该是挑檐处的尖顶脱落了。唉,人逢喜事,天不作美呀。”
杨老夫人惊问道:“小公公既看出敝府不吉,可有破解之道?”
魏蘼摇头:“我家王爷不让我随意卖弄,况且我人小言微,说了府上也不一定信。”
“信信信,这府上老身作得主。”杨老夫人索性一手拖住魏蘼的袖子,急切说道:“适才于前厅听得梁王殿下说起小公公的本事,那可是半仙之人哪,小公公必有破解之道。只要小公公为敝府破解凶噩,老身必有大赏。”
魏蘼见杨老夫人入彀,假意被“大赏”打动,喜道:“老夫人说话可算数?小的要的赏可不小哦。”
“一定一定。”杨老夫人不假思索便一口答应。
魏蘼于是端起了步子在院子里踱了几个回合,左掐右算兼带着朝屋顶上示意,直见到郑文铭猫腰退了下去方才松了一口气。
“前堂仙鹤断脚,后院屋瓦碎落。”魏蘼沉吟半晌,忽然转身面向杨老夫人,幽幽问道:“敢问老夫人,府上是否要办喜事?”
“是啊,再过半月要给孙儿完婚,亲家就是杨溥杨学士府上千金。”
魏蘼又是一声惊呼:“你说什么?杨家小姐?怪不得怪不得。”
杨老夫人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杨府小姐,有何不妥?”
“杨府小姐并无不妥,只是与令杨公子八字不合啊。”
这里杨老夫人倒是笑了:“小公公差矣,当日订亲之时,自然是合过八字的,并未见不合。”
魏蘼一声冷笑:“八字有合一时,有合一世。一时亦有分一二载、三五载,最长不过十载。俗话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可也正因此,一府又怎能容得二杨?若是非要娶杨家小姐,杨公子的命数再硬,也总不过再活个十年八载的,以老夫人如此高寿,怕是能不能走在杨公子前头也不一定。”
杨老夫人吓得扑通一声瘫软在地。
“求求小公公,快快给个破解之道,杨家只有一脉单传,可不能给祸害了。”
魏蘼忙扶起杨老夫人,笑道:“老夫人差矣,求人不如求己,杨公子能活多久,还不是掌握在您老人家手里?”
杨老夫人恍然大悟,这破解之道简单得很嘛,只要退了亲还了杨小姐的八字帖,不就是万事大吉了?
“来人哪,唤老爷进来,老身有要事相商。不,不是相商,这婚必须得退。”杨老夫人一将寿仗一顿,打定了主意。
魏蘼大功告成,紧捂着快要笑出声的嘴脸,奔出了杨府。
杨老夫人是任凭杨修赖在地上哭得哇哇的也不为所动,杨修便将自己关在屋里闹起了绝食。
正当他忍饥受饿前心贴后背,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时候,烛火的微光里映出了一张人脸。
“媳妇儿。”他又惊又喜,从床上一跃而起,推窗出去,杨蓼萧从屋檐倒挂下来,一张脸煞白,两眼充血,正正与他相对望。
“鬼啊——”
杨修一声惊恐的惨呼,昏厥过去。
从此杨修落下一个病根,一提起杨蓼萧的名字,便吓得屁滚尿流,再无人敢在他面前提杨家小姐的名字。
半个月之后,婚礼如期,是三保府迎娶杨府小姐,一段姻缘总算圆满。
“谢王爷。”魏蘼虽然只能站在一旁没喝上喜酒,但是喜滋滋的,由衷地为一对新人高兴。
梁王刚刚还满面笑容地望着新婚夫妇,转瞬间却只回了她一个冷脸,将一盏喜酒一饮而尽。
魏蘼依旧笑着,回望着梁王,心间暖暖。
无论如何,这一出大戏得了梁王的鼎力相助方才得以鸣锣开演。杨蓼萧说过,一个人的心若还有一些暖气儿,便终有化开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