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曰:逝者如斯,梁王府表面寂然如斯。
岁月一点点地流过,日子一天天地逝去,初夏的雨丝绵长而清冷。乍暖还寒之时,最难将息的是那颗忐忑难安的心。
那一日,十二宫人执伞跟在十亩公公的青轿后,一路迤逦进入梁王府,转眼已是一年光景。
而今十亩公公已经不在,十二宫人死的死守陵的守陵,唯剩魏蘼一人望着连绵的雨丝发呆。
梁王将小枣红的马缰朝她怀里一丢,便头也不回地径自离去,她便默默地牵了马,一言不发地跟随着他。
这些日子似乎已经养成了习惯,他既不看她,也不与她说话,就连起码的吩咐都省了,却会在她没有跟上的时候停下来等上片刻。
滕王府。
朱红大门紧闭,门前的石墩被雨刷得清亮。
他下马驻足,久久地凝望,任雨丝淋湿他的乌发与白裳。
这一天是滕王的生辰,而王府却早已人去楼空,门前凄寒一片,落叶成泥。
“柳芽儿姐姐应是去了滕王爷陵前祭奠。”
良久,魏蘼小声说一句,梁王点了点头,转身策马而去,她又只能默然相随。
滕王谥号怀,葬于西山。原本建邸云南,但因长年病体难堪,并未就藩,也由于他的早逝而无后,因而滕国也已除封,一代滕王就此烟消云散。
滕王墓前除了四色果食之外,最醒目的便是一个炭火盆,盆中已无炭火,烧的是树叶细木之类的杂柴,也已经快燃尽,柳芽儿蹲在那里,拚命地用嘴吹着,奈何火苗已渐渐泛起白灰。
“柳芽儿姐姐。”魏蘼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她面前的柳芽儿满头白发,面带菜色,抱着火盆仍旧不停地鼓起嘴来吹呀吹。
“王爷怕冷,盆火不能熄,这阴天雨绵的,会冻坏他的。”柳芽儿一边吹着一边喃喃自语,还拉着魏蘼,急切说道:“小长乐你快帮帮我,帮帮我,火千万不能熄呀。”
“好,好,我帮你。”魏蘼含泪鼓起嘴来,与柳芽儿一道对着火盆猛吹,灰烟四起,沾在她与柳芽儿的脸上,而火苗终究还是熄灭了。
梁王奔向丛林,挥手一阵猛砍,划破了衣裳和手掌也不管不顾。
“没有用的,连下了十多日雨,枝条尽湿,怎么也点不起火来。”柳芽儿摇着头,捧着火盆悲伤难忍,对着滕王的墓碑直说对不起。
梁王双手一颤,湿漉漉的柴禾散落于地。
柳芽儿回转身来,跪下给梁王叩头:“柳芽儿给梁王爷请安。”
梁王亲手将柳芽儿扶起,望着她满头白发的容颜,悲伤难抑,无言哽咽。
这是他的滕王兄最心爱的女子呀。那个曾经曼妙的会用眼睛说话的姣好女子,而今已憔悴成枯桑。
柳芽儿这时反而冷静下来,招呼着魏蘼与她一起收拾地上的湿柴。
“这些湿柴先放着慢慢晾干还是可用的。”
柳芽儿说着,领着梁王一同进了滕王墓旁的一个破烂草屋。
魏蘼的心一颤:“柳芽儿姐姐,这些日子你就住在这里守着滕王爷?”
柳芽儿淡然一笑,点了点头。
她花尽了所有的积蓄买来炭火,就在滕王墓旁结庐而居,为的就是给滕王一盆取暖的火。奈何木炭已经用完,她只得拾些柴禾来烧,而这些日子阴雨连绵不绝,柴禾也指望不上了,这才没了主意。
柳芽儿苦笑道:“我真是没用,这火早不熄晚不熄,偏偏王爷生辰之日,却熄了。”那笑容里带着泪,教魏蘼心中紧紧地疼。
“王爷,咱带柳芽儿姐姐回府吧?别让她一个人住在这荒疏之地了。”魏蘼岂求地望着梁王。
梁王频频点着头:“是本王未照顾好柳芽儿,垲兄该怪罪我了。”
柳芽儿摇了摇头,向梁王深深一拜,说道:“梁王爷的心意,柳芽儿都知道。可是,您也晓得我家王爷怕冷,火盆一刻也不能熄,柳芽儿得一直守着,不然,柳芽儿心中难安。”
望着已经熄灭了的火盆,又跪下朝着梁王拚命地磕头,哀声道:“柳芽儿别无所求,只求梁王爷能够赐给柳芽儿一些木炭与硫磺卤,也好将火盆续着,柳芽儿在此给梁王磕头了。”
“会的,本王会亲自送炭火来。”梁王几度哽咽,冲出了草庐,将他的白裳披在滕王的墓碑上,似乎这样滕王便能够获取些微温暖。
而后,他策马狂奔而去。
魏蘼没有跟上梁王,而是留在了草庐与柳芽儿相伴,她知道,梁王一定是奔回城中去找木炭与硫磺卤去了。
天色渐晚,雨中山野几声寒鸦孤鸣,晚来风更急。
柳芽儿的草庐破烂不堪,风侵雨袭,而她竟然连一只火烛都用不起,只任夜色渐渐掠过滕王墓,吞没她的草庐。
“天气好的日子,夜里也能见着他的,月下景致亦是美不胜收。他高兴的时候,也会听着柳芽儿唱几句小曲敲几下节拍呢。”柳芽儿望着滕王墓的方向,似在和魏蘼说话,又似喃喃自语。
“他不喜欢太吵闹,静静地守着他就好,我想说话,便与他说两句,不想说,便伴着他同看这青山绿水,也是极好的。”
魏蘼点着头,尽管天已黑得看不到彼此,却仍能感受到柳芽儿那颗充满爱与回忆的心。
一只火把由远及近,魏蘼跳起来奔了出去:“王爷。”
梁王往来跋涉,终于将木炭与硫磺卤送到。
当火苗重新点燃,在硫磺卤的作用之下,蓝色火焰一窜老高,映照着三个人的脸庞,柳芽儿那苍白的脸上总算有了一点红晕,就如当年那个被滕王深深爱着的小女子。
尽管,白发苍苍,再也回不去昔日容颜。
“他为追随母妃而去,到头来却未能与母妃相守,而孤独地葬于西山。崇山峻岭相隔,大约他的魂也遥望不到母妃的身影。”梁王抚着滕王的墓碑,双唇微微颤栗。
“不,有柳芽儿守着他,他不会孤单。”蓝焰照耀之下,柳芽儿的双眸显得清亮,也不再带泪,仿佛有了火便有了生气,人也变得坚强。
“柳芽儿,你对垲兄的情义垲兄懂得的,可是你如此无异于生殉,垲兄他定不想……”
柳芽儿摇着头:“柳芽儿并非殉,而是伴,这是福。”
梁王的眉心微微一皱,面色阴晦。
离开的时候,柳芽儿忽然抓起魏蘼的手,放在梁王的掌心里。
魏蘼的手一颤。
柳芽儿笑道:“我家王爷早看出来了。”
唉,全天下似乎大概只有梁王最是后知后觉了。
柳芽儿说道:“要好好的。”
魏蘼偷眼瞧了瞧梁王,面上依旧无表情,但那只手掌并没有放开她。
于是,她捏紧的手也渐渐地放松,摊平了小手掌去感受那只手掌的温度,很湿,也不算暖和,但此刻魏蘼的心已如东升的煦日一般温暖。
走过了这一段荆棘丛生的山野,度过了眼前的黑暗,太阳也快要升起了。
他说:“本王死,不许殉。”
她望着他,而他望着天空,声音很低很低,不知道究竟是对谁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