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者远见于未萌,智者避危于无形。我懂你的思虑,认了。”魏蘼浑噩片刻,忽地于迷蒙中惊醒来,冲着纪清悠的背影说道。
纪清悠亦是猛然间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过身来,已是笑意岑岑,朝着魏蘼深深道了个万福。
“如此,清悠就多谢了。”
魏蘼则淡淡然答道:“不必。你情我愿,各取所需而已。”
纪清悠敛了笑容,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纪清悠,希望你重承信诺。
“那要看西洋之策的最后定夺。魏蘼,本宫亦希望你此番去而不再复返。”
魏蘼冷然一笑,耸了耸香肩,未答。
去而复返只是为了那一颗冕旒玉珠,但现在玉珠已被梁王收起,而且大有防备着她之意,再要取珠已是难乎其难。
如果纪清悠真能够兑现承诺,在三保太监下西洋之时保荐魏老爷,到时一家人随行西下逍遥番国,那也算是脱离了苦海,再也不去理会谁的眉短眉长。
只是,当她迈出梁王府的大门时,手心里的冕旒玉珠如火焰一般越来越烧灼着她的心,而心中的主意也越来越坚定。
“此番,我再不要回来。”
她加快了脚步,没有再望一眼梁王府的门楣,却也没有朝着魏府的方向,而是打马慢悠悠向着潭柘山而去。
……
宣德二年六月初六。
这似乎就不是个可以令人安心的日子。
南方传来战报,交趾出兵八万人马,大举向大明的广西路进攻,并且分水、陆两军分别攻占了廉州、钦州直逼邕州,情势十分危急。
太和殿内的气氛有些紧张,沉闷,皇帝危坐于殿。
“朕纵观天下态势,西番诸国尚可相安,唯交趾时而作乱,此番更是气焰嚣张之至。众位爱卿有何良策,速速奏来。”
以三杨为首的台阁派力主派兵南下,然而夏、蹇一派仍以生息为由对此存在异议。
皇帝环顾金殿之下黑压压的一片议政大臣,个个精神抖擞,与往日同样又将进入相互掐架境况,唯有梁王静静地独立于侧。
“梁王。”皇帝猛不丁叫了一声。
“臣在。”梁王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这些日子梁王在朝上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每回都要皇帝点名方才出列回话。
“别总是一副没心没绪的样子,朕让你入朝议政,不是光瞅着殿梁发呆的。朕问你,关于交趾之乱,你有何高见?”
梁王又岂是瞅着殿梁发呆?那目光明明几番从他的身侧扫过落在殿侧,只因那里立着长乐小公公。
而今这位长乐小公公已是正六品带刀护卫,立在大殿上那是笔直笔直的,几度与梁王的视线交织亦未起丝毫涟漪,依旧慢悠悠扫视全殿。
他绝然没有想到,魏蘼“滚”出了他的梁王府,却一头扎进了皇宫,成为了皇帝的卫侍,每当上朝时便不得不面对着她,心中未免酸涩难堪。
他亦慢悠悠将目光从“殿梁”上转了回来,轻咳了一声,回禀皇命。
一开始就“没心没绪”,似乎根本未将朝上的争论放在心上,而一旦回起话来,却是有条不紊,慢条斯理,句句切中要害。
“我朝历来不和亲、不割地、不纳贡,犯我疆土者必杀之,此为祖制。交趾之乱,不外乎觊觎我朝之地大物博丰粮美器,昔年三保下西洋均以器物相换互通有无,诸番往来友好,交趾亦多年相安无事,官安民乐。此番交趾作乱在先,恐海外诸番国仿而效之,臣以为,必当武力惩之以绝后患,一路派重兵以镇交趾之乱,一路下西洋诸番以扬国威,同时起威慑海外之功效。”
出兵与下西洋,两路都触到了生息派的痛处,果然夏、蹇一派闻言便嚷嚷开了。
蹇义上前奏道:“皇上,自入春以来,北旱南涝,灾民流离失所,四处流窜。臣以为,我朝当以民生为计,而应以赈民为先,至于交趾之乱,应以安抚为主,不可轻易动兵使边民雪上加霜。倘若此时再费巨资行船西洋番国,臣恐引起流民暴动。”
“皇上!”夏元吉亦上前,手捧一图跪奏:“臣于京郊看到灾民颠沛流离,惨不忍睹,亲绘一幅‘流民图’,请皇上过目!”
“皇上,流民四处逃窜,恐生大乱啊!此时出兵海外,难免后院空巢之危。”
生息派声泪俱下,仿佛流民之所以颠沛,全是因为西洋之策“劳民伤财”所致。
三保太监据理力争:“我朝幅员辽阔,天大地广,水旱乃天灾而非人祸,即便是尧、舜在世,也难于避免,又怎可归咎于西洋之策所造成?依臣之见,当务之急是兴修水利,只有水利畅通,天灾可缓。而对于交趾之乱,臣亦不敢苟同诸位大夫之见。西洋之策虽以诸番盟好为宗旨,但对于犯我朝者,必得而诛之。这一点,梁王也已陈明,不和亲、不割地、不纳贡,犯我疆土者必杀之,此为祖制。”
说到祖制,生息派顿时鸦雀无声。
短暂的沉默之后,夏元吉发出了一声冷笑,改了策略,矛头直指三保太监。
“三保太监多次游历西洋诸国,与交趾亦多有结交,爪哇、暹罗、满剌加、南巫里、加异勒诸如此类西番小国虽不足为惧,但若诸国联盟,难免危及我朝边陲乃至动摇我朝根基,后患无穷哪。”
话中虽未提及梁王,但已用意已十分明显,梁王与三保太监素来交好,三保太监既有下西联盟诸番之意,那就极有可能为梁王谋逆创造条件,那岂不就是靖难之役重演吗?
涉及到金銮宝座,宣德皇帝沉吟良久,终于下了旨意,派重兵镇压交趾之乱,同时罢海生息,任命郑三保为南京守备,率军镇守南京。
争论多年的西洋之策尘埃落定,废船绝海。
“圣上,臣……”梁王跪地仍要奏请,但宣德朝他挥了挥手,不容他再说下去了。
“朕旨意已决,西洋之策无须再提。至于用兵之细节,朕还须仔细琢磨,过几日再议。梁王,你有话且随朕前往上书房再说。”
又指了指金殿上一只青花龙纹瓷盅:“此瓷锺赏给你了。”言罢下了殿拂袖而去,小内使扯开了尖嗓喊道:“退朝。”
朝臣纷纷退散,有人喜形于色,有人频频摇头叹气。
“王爷,退朝了。”魏蘼左看右看,朝臣已散尽,唯见梁王枯坐于地。
“废船队,绝海洋,从此闭关守国矣。”梁王望着她苦笑,这些日子的多番努力,只在皇帝只言片语之间化为了泡影。
“是,废了。”魏蘼颤声。
“闭关守国,不通海外,真可生息富民么?”他仍坐在地上,仰脸来看魏蘼,一声声问,而魏蘼只有摇头无言以对。
“王爷,您,还去上书房劝劝皇上么?”
梁王摇了摇头,圣旨已下,再多言无益,去上书房又能如何?
魏蘼无比沮丧,西洋之策废止,也就意味着,她与纪清悠之间的交易不成立,魏府得另谋生路了。
忽地,梁王猛抬起眼来,直视着魏蘼,那双眸子里的寒光似将她冻成伤。
“你为何还不滚蛋?”
魏蘼的牛脾气一起,顶了回去:“凭什么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