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空寂,梁王依旧席地而坐,望着金銮宝座发呆。
时至今日,他方才觉得自己放弃的不仅仅是俗世凡尘的一点点权力,还有对生命的生杀予夺,对天下的民生大计。
他想起,当初魏蘼劝他以小叶子一人换取应天府数十万百姓为他所不忍,而今,他忽然觉得,应天数十万百姓与大明朝六千万苍生相比,又显得多么微乎其微。
自以为自幼以诗书礼义为餐食,心怀百姓之烟火,到头来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终究还是鼠目寸光。
忽然眼前被一道金光闪得睁不开,他不由地用手挡了挡,方才看到,是魏蘼将御赐的瓷锺捧到了他的面前来。
这瓷锺乃是青花龙纹瓷盅、上有金盅盖,下有银鎏金托盘。那金盅盖的盖面上饰以龙赶珠纹和云纹,盖口沿内壁有“承奉司正统二年造金锺盖四两九钱”铭文,是从前郭贵妃的日常器皿。
梁王常见母妃用它盛燕窝粥侍奉父皇,那时父皇总是尝一口又喂给母妃一口,教年幼的梁王觉得那便是世间至好。
魏蘼将瓷锺稳稳当当摆在梁王的面前,说道:“圣上已经习惯了,绝不教王爷空手而归。只是王爷今日您得自个儿捧回王府了。”
说罢又十分同情地看着梁王:“幸好,这回不是个又大又笨的东西,却是比青花瓷瓶还要薄脆,王爷您千万不能骑马,否则磕着碰着就全毁了。”
有一点点幸灾乐祸的意味,仿佛出了一口恶气,叫他也尝尝从前被他整得欲哭无泪的滋味。
从皇宫走回梁王府可得费大半晌功夫呢。
梁王看了看她,轻轻捧起瓷锺揣在怀里,默然无言走出了太和殿。
望着那一身白裳飘逸却又孤冷清寂的背影,她忽然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这些日子她总是看着他上朝下朝,却没有觉察到,他的身边竟没有一个随侍。
默默然跟在他的身侧,而他目不斜视,一步步走得沉稳。
再过一个回廊,便是岔路口,她与他便也即将分道扬镳。
可是,两人依旧无言。
司礼监太监黄俨急匆匆而来,草草向梁王揖了一礼,又瞥了魏蘼一眼,便头也不回地直奔太后的慈宁宫而去。
梁王站住了。
“黄俨急不可耐,必定有人遭殃。”一路的沉默被黄俨的匆匆背影而打破。
在宫里遇见黄俨多次,但梁王这还是头一次在魏蘼面前说起,魏蘼也只得当做没听懂,转过了脸去不看他。
黄俨自知不得新皇欢心,就尽量地不在皇帝跟前晃悠,不仅咸少上朝,就是宫里也是不肯轻易入内。
这些日子在朝上三保太监少了一个处处与他争锋相对的对手,是因太后娘娘特意为黄俨讨了个征剿建文乱党的差事。
黄俨也是为了能够在剿灭乱党这项上刨得一点功来,也好让皇帝对他刮目相看,因而倒是十分卖力气,整个京城已经被他折腾得鸡飞狗跳。
折腾完了京城又折腾潭柘山,已是半月有余,日夜搜寻而无果,还因为一些官兵在山间迷路而折损,只得匆忙入宫到太后那里拿主意。
太后娘娘端坐着,慢悠悠刮着茶沫,饮一口放下了,叹了一声:“哎,当年住在坤宁宫的时候,总眼望着这慈宁宫,而今住进了慈宁宫,却反而觉得,比从前更加冷清了。”
“姑母您是高处不胜寒,过些日子姑母您就习惯了。”太后身旁一个面白肤净的女子一边替太后轻打着扇一边巧笑而答。
太后望着女子,满面含笑:“瞧你这孩子,真是越大越会说话了。”小女子掩口而笑。
“哎,还真让青黛说着了,正是高处不胜寒之感,反而觉得从前的坤宁宫要暖气的多些。”
“姑母若不嫌青黛无趣,青黛愿意天天来陪姑母说话。”
“唔,乖孩子。”太后握着青黛的手,扶摸半晌,说道:“张家姐妹几个里,就你最象菘蓝,哎,哀家近日是时常想起她来。”
“是青黛不好,不该最象大姐,惹姑母伤感。”
太后被青黛这么一说,止不住扑哧笑出了声:“你这孩子,就是惹人怜爱又讨人欢心,将来配了夫婿,怕是一家里都被你这蜜罐腻歪死。”
黄俨一直猫着腰站在一旁,心焦气躁,却又不敢催促,到此时方才寻着了个由头插上了嘴。
“老奴瞧着青黛小姐面含七分贵气三分仙气,颇有母仪天下之风范,如今后位虚置多时,太后娘娘何不再来个亲上加亲……”
“住口,你是什么东西,本小姐的亲事要你多嘴?”青黛一反适才在太后面前的乖巧劲儿,对黄俨横眉冷斥。
太后一瞧青黛这个架势,心下便明白了几分,不禁眉心深皱。
黄俨毕竟是侍候了她多年的老奴才,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自皇帝登基以来,后宫虽不乏佳丽,而后位却一直是空置着的,那是因为死去的张菘蓝的缘故。
青黛是菘蓝的妹妹,若能填补后位,自然是愈加有利于巩固张家势力。
然而,以眼下皇帝与太后之间僵持的局面,青黛嫁入后宫将面临着何种境遇?
青黛初长成,且是心思乖巧,权力对她来说远远比不得一生的幸福重要,又如何指望将来她能够为张家撑持朝局?
太后这迴肠九转,露出了一脸慈眉善目来,笑吟吟说道:“小青黛怕是有了意中人了,是谁家的公子快说来听听,姑母好为你作主。”
青黛的红了脸,低眉含笑:“只怕姑母您不肯为青黛作主。”
太后面上一凝,正色道:“若是梁王,你乘早作罢。”
青黛撅嘴跺脚:“梁王早有了梁王妃,难道姑母以为青黛愿意给人做侧妃不成?”
太后沉吟:“这京中达贵公子,能上得了台面又配得上咱张家小姐的……”忽地一惊,“卫王?”
见青黛低了头娇羞不语,太后心上凉了几分。
黄俨亦是心中一抖:“太后娘娘,不、不可。”
瞧着黄俨神色慌张的样子,太后反而心中一个灵光,有了主意。
与郭贵妃斗了几十年,终于将她置于死地出了一口恶气,却没有想到,空无对手的岁月是如此的冷清,而这些寂聊无趣的日子里,她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置人死地远远不及把控一个人来得赏心悦目。
嫁青黛,控卫王,让梁王一个人蹦哒去。
太后想到此,笑容愈加如煦,拈指说道:“哀家倒是觉得,未为不可。”
青黛顿时喜笑颜开。
黄俨则差一点一口气憋闷过去。
太后抬眼来瞧黄俨,笑道:“黄公公你怕什么?等咱家青黛成了卫王妃,还有什么事过不去的?”又拿眼来瞅着青黛,“哀家深居大内数十载,也难得这一个贴心的奴才,唉,都老啦。”
青黛心领神会:“姑母待奴才这般宽和,青黛学着呢。”
一句话教黄俨的心暂且宽了一宽,又听太后撵他出宫去,方才回转过魂来,回道:“娘娘您忘了,老奴是来搬救兵的。”
“你这老东西莫不是老糊涂了?后宫不得干政,哀家手上也没有兵,要兵你得向皇帝要去呀。”
“皇、皇帝……”黄俨大汗淋漓,太后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要是有胆量去向皇帝要兵,也不至于在太后这里空耗这半日,弄得自己如此狼狈。
太后斜眼瞧着黄俨,说道:“而今交趾作乱,出兵镇压是迟早的事,皇帝怕也是不愿调兵给你。南城指挥魏亨既是你的妹婿,又职守京城安危,由你调遣也自在理中,不算越矩。你可令他多派些兵力随你吧,甭闹得动静太大即可。”
“得咧,你也别太着急,统共也就那一座山,围死了,甚么妖魔鬼怪也逃不出去。能捉个把反贼头目,哀家也好在皇帝面前替你讨个功,也省得你整日哭丧个脸杵在哀家面前,看得哀家着实心烦。”
“是,奴才告退。”黄俨口中称是,而愁眉未展。
这兵是一个也没讨来,却无意中成全了一桩婚事,气得他差一点一头磕在宫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