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成双人不成对,烛火摇曳了半宿,魏蘼依旧独坐新房。
桂嬷嬷在外间边打着呵欠边说数落:“哎,究竟不是正统皇家的血脉,梁王心高气傲之人,怕是看不上。得亏咱们太后娘娘心善,让自个娘家人认了这层关系封了个颐顺郡主,要不然连梁王府的门指不定都进不来呢。”
海棠哪里肯依,与桂嬷嬷对着骂:“谁稀罕沾什么亲带什么故了?咱家小姐要不是什么颐顺郡主,倒嫁的比这舒心……”
“喝,我说趁早让你们家小姐歇着去吧,梁王爷今儿个刚刚拜过堂,难不成撇下洞房里的美人儿,来给你家小姐接风洗尘不成?”
海棠哭丧着脸小声嘀咕:“你咋知道他不来?”
桂嬷嬷呵呵笑:“我就知道。梁王爷今晚若是能来,老身我……”左右瞧了瞧,见桌上刚刚砌好了一壶茶,说道:“他若来,老身我就喝了这一大壶茶。”
海棠眼泪都快掉下来,忽地一拍脑袋,奔到了魏蘼的跟前来,急切说道:“小姐,莫不是他不知道颐顺郡主就是你呀?”
魏蘼一怔。
她也曾经想过这一茬,只等着梁王前来将盖头一揭认出她来,两下欢喜,双双携手成就百年之好。
“小姐,这一招不灵,你要不说,他准不来。”
“来不来,无所谓了。”魏蘼有些赌气,心中却是隐隐地生疼。
黄昏前后,心态已是两重天。
五年之别,孩子都五岁了,更与何人说相思?
这“无所谓”的话音刚刚落下,只听得外间宫人们的请安声:“王爷吉祥。”
“都下去吧。”久违了的声音,还是那么淡淡然无波无纹无喜无忧,却是落地有声,宫人们包括桂嬷嬷都不由自主地退了出去。
“王、王、王爷。”一向伶牙俐齿的海棠一见梁王便话也说不利索,丢下自家小姐慌慌张张地退了出去,连外间也不呆了,将桌上茶壶一端,索性把门关紧了找桂嬷嬷去。
走了这一路,海棠与桂嬷嬷是彼此瞧不上眼,却又爱凑一块儿犟嘴,尤其海棠最喜欢看桂嬷嬷生气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仗着有阿冷撑腰,是憋着使坏故意惹她生气。
“桂嬷嬷,来,海棠把茶给你端来了,您慢着点喝啊。”
桂嬷嬷一张老脸胀得通红,但毕竟是宫里呆了几十年了老宫人了,尤其是侍候着太后娘娘,甚至阵仗没见过?只瞥了一眼茶壶,冷笑了一声。
“来是来了,能留得住人才叫本事。”
……
魏蘼端坐无言,红丝盖头底下瞧着一双净面白靴缓缓而来,就在她的跟前站住了,抬手,却久久未揭盖头。
良久,只听得一声叹息,王爷坐下了。
红烛又短了一小截,他依旧坐在桌前,她仍枯坐榻边,两两相望,无言相对。
枕边搁着一个红袱,裹着最为重要一件东西,那就是她册封为梁王妃的宝册。
她忽地有了主意,打开了红袱,取出银鎏金封册来,轻轻咳了一声,就在那红丝盖头底下勉强对着红火烛宣读册文:“维宣德八年岁次癸丑七月壬子朔,越三日甲寅,皇帝制曰:‘朕惟太祖高皇帝之制,封建诸王必选贤女为之配。朕弟梁王,年已长成,尔魏氏乃南城兵马指挥魏亨之女,今特授以金册立为梁王妃,尔尚谨遵妇道,内助家邦,敬哉。’”
字正腔圆,中气十足。
由古至今大约新嫁娘自己宣读册文的仅此一人吧?可是,宣读已毕,桌前那人依旧没有动静。
她于是又咳了两声,颤着声又重宣一次:“尔魏氏乃南城兵马指挥魏亨之女,今特授以金册立为梁王妃。”
这是临出京之前,她特意入宫去求宣德改的册文,宣德虽然不肯见她,但还是满足了她的要求,将颐顺郡主改成魏氏。
原以为宣完册文,那人会又惊又喜地来揭盖头,却不料,依然无动于衷。
她彻底没辄了。
放下宝册,干坐着,透过红丝盖头看红烛一寸一寸地短去。
天光交亮时分,她终于忍不住说道:“王爷洞房花烛夜,撇下夫人来此偏殿,魏蘼感激不尽。若无他事,就请回吧,莫教美人独守空房。”
一句气话而已,梁王闻言还当真站起身来,魏蘼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响,心火上头,也通地一声站起身来,一把扯下了红丝盖。
猛然间相对望,万重山起,瞬息已是千年。
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流过泪,倾刻间如江河决堤般地汹涌,两行热泪顺颊而下。
他抬手,轻轻地为她抹去涟涟珠泪。
泪眼模糊之中是他那深潭般的眸子,分明是满满的又怜又爱的疼惜啊。
他低低地唤了一声:“蘼儿。”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怨愤都已烟消云散,魏蘼再难抑制,抽泣着扑进他的怀抱。
可是,就在那一瞬间,他退开了两步,拒她于千里,她猛地止住了前倾的身子,怔怔地望着他。
“王爷?”
只听他叹了一声:“你何苦来?”
魏蘼诧异道:“王爷早知是我?”
“颐顺郡主,你有宝册,难道本王就不知道自己娶的是何方神圣?”
魏蘼的心彻底凉了下去。
“王爷既知是我,抢在我进门前娶新夫人,却是何故?”
梁王冷冷一笑:“你心知肚明。打道回京,尚有去路。”
这是摆明了,无论是颐顺郡主,还是魏家小姐,在梁王府都没有立足之地啊。
“我若不走呢?”
梁王那难得一见的满脸怜爱早已消逝无踪,白衣仙履,却无人气,冷哼了一声,嘴角浮起一丝鬼魅之气。
“要走,本王休书一封送你回京。要留,该是梁王妃应有的,本王也不会缺了你的。但是,你记住,本王是本王,你是你,今生无相,来世无干。”
他拂袖转身,走得决绝。
魏蘼孤立着,颤着手,将红丝盖头放进嘴里,一下一下咬得稀碎。
这一生孜孜以求的梦乡,拿性命换来的归宿,竟是如此的不堪。
红烛兀自摇曳,空气中隐隐的一缕幽香暗藏,又到了荼蘼花开的时节,只可惜赏花人已等闲变却了琉璃心。
远远地,似乎从无衣园那边响起几声弦乐,不知谁在唱着:“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山有苞栎,隰有六驳。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砰地一声,海棠一把推进门来,端着那一大壶茶一仰脖子咕噜咕噜地灌,眼泪汪汪地说:“小姐,咱走吧?也不用回京,咱一起去襄王爷那儿,好不好?老爷夫人都在那想着你呢。”
魏蘼木木然杵着一动不动,任由海棠又哭又摇:“小姐,咱不做梁王妃,做襄王妃好不好嘛?”
桂嬷嬷斜倚着门,冷不丁丢进一句话来:“喝,敢情天下的王爷都随你家小姐挑呀?告诉你,就算是,也晚啦,你当皇上的赐婚是儿戏哪?”
桂嬷嬷望着魏蘼竟心生几分怜悯,拉着她坐下了,又拍了拍她的手背,叹了一声。
“既然来了,你就死了回京的心吧,老身也回不去了。你放心,无论如何你都是堂堂正正的梁王妃,梁王再不喜欢,也不能把你怎么地。”
话,是安慰的话,却如针扎着魏蘼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