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新雨淅沥,空阶滴到明。
远处歌声缥缈,丝弦起落,愈加令人辗转难眠,睁眼到天白。
魏蘼卸了凤冠霞帔,抛了红丝盖头,避过了酣睡说着梦话的海棠,悄然走出了九罭园。
顺着那断续的歌声,转过重重拱门,移步九曲回廊,远远地早已是荼蘼香盈怀。
“想来这就是所谓无衣园了。”
正思量着,只见荼蘼架下一位老者青衣束发,衣角撩起塞在腰间系带里,一边浇水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引颈清歌:“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魏蘼不禁哑然失笑。
极目四望,这无衣园里还真是种满了荼蘼花,这个时节虽未盛放,却是一点一点含着米白的苞儿,是她由来最爱的那一种。
想起从前在魏府的后园里,每每荼蘼花含苞欲放的时节,便与爹爹娘亲一同亲自给花根施肥,待到端阳近了,荼蘼花便清泠泠满园生辉。
后来住进皇帝赏给她的黄府,却再也不曾种过荼蘼。
记得他说:“既有樱桃,怎可少了雪荼蘼?”
而今这无衣园里处处荼蘼雪,却未见一株樱桃树。
老者浇罢了花草,抬起头来,见到魏蘼却只是微微一笑,揖了一礼,道了一声:“娘娘金安。”而后挑着桶哼着曲离去。
看起来这梁王府的人并非不知道梁王妃的存在。
魏蘼又呆站了许久,觉得雨丝凉透,正要转身离开,却发觉蘼花雾丛中小径斜开,屋瓴掩映,几声咳嗽声传来。
她不由地一怔。
“是他。”但凡他发出一点点声音,她都能够在茫茫天际里捕捉得到他的气息。
透过翻窗,只见他闭目斜倚在暖榻上,棉裘轻覆,面色清冷,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咳嗽。
在他的身侧,一个绿衣女子跪坐在地上,拨弄着一只火盆,他咳一声,她便紧张地抬头瞧他一眼。
虽然背对着,但魏蘼一眼就能瞧出,那是张谨言。
魏蘼的心又紧了一紧。
虽然晚春时节尚有一丝轻寒,但用火盆则显得燥热了些,梁王这情形与当年的滕王是何等的相似!
滕王最后的那些日子,是蓝光焰火也映不亮的苍白。
屋子的另一角,小女孩新宁趴在地上吹荼蘼花瓣玩,曹嬷嬷满脸含笑望着她。
花瓣吹着吹着,就到了暖榻边,新宁也顺势爬了过去,张谨言轻轻地“嘘”了一声,新宁吐了吐舌头,很乖地放轻了手脚,但还是惊动了梁王。
梁王浅然一笑,朝新宁张开了胳膊:“来。”
新宁乐颠颠地扑进了梁王怀里,梁王便将她抱于膝上,新宁将一片花瓣放在梁王唇边,他便轻轻噙住了,舔了舔。
“唔,甜。”
新宁将花瓣拿回来,自己舔了舔,学着梁王的口吻说道:“唔,香。”
“你这孩子。”张谨言笑着用手去拍新宁的脑袋,新宁便将头埋进了梁王的怀里,咯咯咯地笑开了花。
魏蘼静静地看着屋内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情景,不知不觉丝雨已湿透薄裳,止不住心中一声悲鸣:“也许,我是真不该来。”
也许,这正是昨夜他说的那一句“你何苦来”的缘故吧。
以张谨言的身份,是不可能成为梁王妃的,但如果没有颐顺郡主这个正牌的梁王妃,那么她在梁王府的地位又有谁能比?
一纸休书送魏蘼回京,不是不可能的。
只要,只要梁王愿意。
窗下徘徊的脚印,被新叶上的珠玉轻掩,这春日梦回的淅沥,凝成了颗颗魔魅的晶莹,一滴一滴落在凌乱的心头。
他在窗前,她在屋檐下。
新宁郡主咯咯咯的笑声惊醒了千思百绪的魏蘼,只听见张谨言低低嗔责了一句:“你啊,太皮实了,快下来。”
“不嘛。”
新宁在梁王膝上又扭又晃地撒娇,张谨言连忙制止:“好好好,你别晃,看把王爷累着。”
梁王又连咳了几声,张谨言慌忙又是倒水又是顺气的,好一阵子折腾方才安静下来,于吩咐道:“曹嬷嬷,领新宁去园子里玩耍罢,王爷要歇着了。”
“是。”
梁王闭目挥了挥手,喑哑地说了声:“你也去吧,本王静歇片刻。”
张谨言也不敢再言语,拉着新宁一同蹑手蹑脚地倒退着走。
魏蘼急忙退了出来,加快脚步朝着斜径直奔,一直到荼蘼架下方才停下脚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从京城到安陆州这十万八千里的奔波颠簸,魏蘼并不觉得辛苦,而梁王府这一夜未眠,似乎受了万般苦楚,身心疲累到了极点,倚着荼蘼花昏昏欲睡。
丝雨已渐歇,换做了一缕春阳洒在荼蘼藤蔓上,水珠的折射里映照着她的眼眸,那眼眸里,是曾经的自己,还有曾经的他,却看不到她与他的未来,只有寂聊的天空划过她梦想的那一抹流光。
春寒里的颤栗,淋湿了怯然的相逢,当年的白衣少年一转身已然乱了流年。
“嘻嘻……”
正是半梦半醒之间,一声轻轻的巧笑将她震醒。
“新娘子睡着啰。”新宁拍着手又笑又叫,张谨言则看着魏蘼似笑非笑。
曹嬷嬷见到魏蘼倒是很知礼地道了一声:“娘娘金安。”
魏蘼尴尬地看了一眼自己一身湿淋淋的,如果不是脚上这一双已经湿透的红绣鞋,她几乎已经忘却自己还是一个新娘子。
一个独自在荼蘼花下睡着的新娘子。
新宁拉着她的手:“新娘子,羞羞羞。”
曹嬷嬷连忙上来拉过了新宁去,警觉地藏在身后。
“曹嬷嬷,领新宁别处玩去。”张谨言吩咐了一声,曹嬷嬷也不管新宁又哭又闹,即刻拽着她逃似地疾步而去。
张谨言这才笑了笑,冲着魏蘼道了声万福。
“孩子不懂事,娘娘您莫与她计较。妾身这在里给您赔不是啦。”
魏蘼淡淡然一笑:“没事,新宁很乖,本宫很喜欢她。”
张谨言笑道:“是啊,她生来乖巧,王爷很疼她。”
魏蘼含笑不语,仔细仔细地打量了张谨言一番。
张谨言一身浅绿淡裳,一脸纪清悠式的笑容,乍看之下,确有七分纪清悠的影子,却总少了纪清悠的才气与贵气,反而多少带了些许东施效颦之嫌。
尤其是发上金簪特别惹眼,恰巧荼蘼架上一滴露珠落在金簪上,即刻间珠光四射,令人眩目。
美是美矣,而脸上的怨怒之气丝毫不掩,冷冰冰对魏蘼说道:“我不知该称你小长乐还是魏大小姐抑或是颐顺郡主?”
魏蘼比她更冷: “梁王妃,御赐的。称我娘娘即可。”
“好一个御赐。我可是听说颐顺郡主这些年在宫中是风生水起,独得圣上恩宠,又怎舍得千里迢迢下嫁梁王?”
魏蘼神色顿时一凝:“张夫人何处得来的流言蜚语?”
张谨言巧笑了一声:“王爷亲眼所见,何需他人流言?承奉孔勤回来说郡主与圣上柳湖岸相依相偎好不亲热,我还不信。王爷虽不言不语,但见他一日饮尽两坛荼蘼佳酿醉卧三日,我信了。”
魏蘼心中一寒:“王爷进过京?”
“是,就在前不久,奉诏进京。回来便接到圣旨指婚颐顺郡主,呵呵。你教我们王爷作如何感想?说实话,颐顺郡主未进我安陆州,王爷休书已然拟好。郡主您也莫怪谨言言语冒犯,您本就不该来。”
那些日子,她痴傻懵懂,身边唯有一个宣德可依可赖,却不知,这便是她所谓“风生水起”了。
“我姐姐说,王爷一条性命必败在你的手里,那些日子差些就断送在你魏府废墟上,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里活转来,这些年平平静静过得安闲一些了,你却又来,叫我怎么不恨?魏蘼,我今儿个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恨你,就算拼了我一条性命也绝不教你再害王爷。”
望着张谨言轻移莲步袅袅娜娜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世间除了恶意便是再也没有可依靠的了。
“吼吼——呜——”一声嘶吼将沉思中的魏蘼惊得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那声音似庞然大物的嘶鸣,令人毛骨悚然,象是从王府正殿的方向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