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巷陌中昔日的黄府又一次改换门庭,堂堂正正地挂上了魏府的门楣。
太后苦思冥想了好几天,终于悟出魏蘼说的半块青罗帕“在来处”之意。
当年洪熙皇帝身为太子,截青衫袖口向张家下聘,张家小姐又裁以为帕,一时在京中传为佳话。
要说青罗帕的来处,可不是就洪熙皇帝吗?
乾清宫世代为皇帝寝宫,洪熙皇帝居于斯亦崩于斯,青罗帕来处也是归处。
魏蘼当着太后的面将寝殿里又嗅了一番,装模作样爬进龙榻底下找出半块青罗帕端端正正捧到了太后跟前来——纤尘不染没有任何异味的半块青罗帕。
太后狐疑半晌,心中块垒终于落了地。
半块干干净净地青罗帕毕竟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找到就好、找到就好。儿啊,母后对你父皇心中念想总算是有了着落了。”太后喜不自胜,半块青罗帕掩面而泣。
“母后想起来了,那一日与你父皇拌了几嘴,使了点小性,就当着他的面将青罗帕给绞了,不想过了两日你父皇就驾崩了,哀家这是忧心过甚啊。”
“母后对父皇一往情深,父皇有知,定念着袖帕之情,来生还做夫妻。”
“是啊是啊,青罗帕合二为一,太后娘娘可以此为凭,与先帝再结三世良缘。”
宣德装傻充愣,与魏蘼一唱一和,太后娘娘心花怒放,便兑现了之前的承诺,准魏府恢复门庭。
不过,太后还是留了一手,敕令魏蘼以张家义女的身份封为“颐顺郡主”,下嫁梁王。
离宫的时候,宣德皇帝独闭寝殿没有见魏蘼,只让小黄门传旨:“今生不必相见。”
魏蘼在乾清宫门前跪着,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响头,方才起身离去。
这三个响头,一谢宣德五年守护之恩,二谢宣德不杀之恩,三谢宣德成全之恩,谢过了之后,便是天涯海角,此生不复再相见。
烟花放了半城,炮竹响了三天,又在旧魏府旧址那条街上散了千两银子以谢旧邻,闹闹腾腾半月有余方才平静下来。
这里比从前的魏府大好几倍,资财数不胜数,看家护院下人数十名,然而魏蘼端坐堂前,却觉得空落落的,无尽孤寂。
毕竟爹爹娘亲都不在,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
“小姐。”
魏蘼正坐在堂前感伤,忽听到一声久违了的声音,海棠撒开腿直奔堂前,身后跟着阿冷,显然也是着急见魏蘼,三步并做两步的。
“海棠、阿冷。”
魏蘼又惊又喜,一手拉着一个,唤了一声,往他们身后望,却没有见到爹爹娘亲的身影。
“老爷夫人呢?”
阿冷答道:“老爷夫人还在襄王爷府上呢,这些年襄王爷待老爷夫人如上宾,可老爷夫人就总是想着小姐,年年春上就念叨着回京来给小姐上坟,襄王爷觉得不安全,便令我与海棠前来。好家伙,满京城都传遍了,说魏府又发达了,皇上还赏了原来的黄府。我与海棠试着来寻寻看,还真是小姐又活过来啦。”
海棠拉着魏蘼又蹦又跳的,嚷嚷道:“是啊是啊,早先见魏府没了,灰堆里立了块青碑,海棠我哭得是死去活来的。都说女子泪如珍珠,不行,小姐,你得赔我这许多珍珠来。”
“小姐,你快说说,是咋回事啦?
主仆三人手拉着手,说说笑笑叙了一回,魏蘼只挑着那无关紧要的说了,反教海棠不住地埋怨:“小姐好没良心,自己在宫里过得好好的,也不捎个信,白白教老爷夫人哭断肠。”
魏蘼浅浅一笑,并不答。
那些流浪的日子,不知身为何人的日子,又如何说与他人听?
海棠怨罢了又问:“小姐,你当真要嫁到楚地去做梁王妃?”
“嗯。”魏蘼点了点头,这一回脸上笑意里带着红晕,娇媚可人。
阿冷则默默地退到了一旁去,魏蘼唤住了他。
“阿冷,你可有梁王的消息?”
阿冷还未答便被海棠抢过了话去,摇头摆手巴啦巴啦的好一通说。
“没有没有。襄王爷说了,他们兄弟平日里不能私下见面也不能书信往来的,否则就问谋逆之罪,要砍头的。三泉公公悄悄去看过一回,说梁王府一天到晚大门紧闭,谁也不知道梁王在忙什么,甚至梁王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哪。”
海棠嘴上没把门,说完了才发觉得魏蘼脸上变了色,赶紧吐了吐舌头闭上了嘴。
一个头发焦黄满面疤痕、手臂上也全是伤疤的人在魏府门外,久久地站立。
“走走走,又来了,今儿个没有馒头。”
看门的老伯不耐烦地驱赶着那个烧疤人,烧疤人走远了一些,但依然站在附近,抬起头,远远地望着魏府的门楣。
“吱纽纽府门开,娇媚媚小姐来,风光一时是一时,明日刀斧项上花……哈哈哈……”
烧疤人的喉咙深处发出沙哑的声音吟唱着莫名其妙的词,那声音有如来自地狱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看门的老伯听不明白这些句子,他晓得是骂人的,因此非常恼怒,拿着根棍子出来撵,烧疤人这才怪笑着跑远。
“老伯,什么人?”
“回小姐,是一个讨饭的疯婆子。”
魏蘼望着烧疤人跑走的方向若有所思,适才她正是被烧疤人奇怪的唱词所吸引而走到门口来的。
“小姐,咱回屋吧,一个疯婆子罢了。”海棠催着魏蘼回屋,魏蘼走了两步,想了想,又回头往烧疤人跑走方向追去。
那烧疤人衣裳褴褛,走过一个个馒头烧饼摊伸出那只惨不忍睹的手,被所有的摊主厌恶地驱赶开去,只得蜷缩于街角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老板,两个馒头。”
烧疤人看着魏蘼递过来的馒头,愣了一下,继而用她那又脏又丑的手一把抢了过去,也不顾烫嘴,狼吞虎咽起来,噎得她使劲地往下咽,鼓着嘴抬头朝着魏蘼伸出手来讨要。
忽地,她怔住了,魏蘼也倒吸了一口寒气。
“桑喜?”
桑喜咧开了嘴,馒头渣子掉了一地,那哭相比夜叉都难看百分。
“你、你这是怎么了桑喜?”
桑喜是吕升的小妾,吕升倒了势问了斩,树倒猢狲散,下人们赶在抄家之前争抢财物。桑喜是个守财奴,与下人争夺之中碰翻了油灯,热油浇了满脸满身,流落街头以乞讨为生。
“而今我已是人不人鬼不鬼,你若要报复于我,只请速速赐我一死罢,也好过饿死冻死。”桑喜自知昔日对魏蘼的种种恶处,蜷缩着抖个不停。
“我自然不能留你。”魏蘼让海棠拿来了二百两银子,塞在桑喜怀里,而后吩咐看门老伯关闭了大门。
时至今日,她不想与桑喜计较什么,但以桑喜的为人,也断然没有收留她的可能,二百两银子足以让她置些产业聊度余生了。
她站在庭前,抬眼仰望天空,不知道楚地的天空是否也如此碧空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