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蘼仰首跨步,一摇三晃大大方方地退出了慈宁宫,小枣红很是乖巧地在宫门外等候,一见她便踏蹄迎了上来,魏蘼拍了拍它,牵了马缰走得稳稳当当。
一直拐过了长廊的转廊,方才浑身颤了一下加快了脚步,倒似有些象是逃了。
手心里早捏了一把冷汗。
这是拿自己的一条小命与太后斗,只为搏得魏家一世清誉,还有自己此后的人生。
赢了,便是海阔天空。
回到乾清宫已近黄昏。
“天都黑了,还找不回来,你们都别再来见朕。”
宣德皇帝正在乾清宫门前团团转,随侍的小黄门与宫女个个垂头丧气,为了找不到魏蘼,他们已被好一阵子申斥。
“小长乐、蘼儿。你上哪里去了,不知道朕有多着急吗?”
囿困于情的皇帝竟然似小儿女一般的沉不住气,一时半刻未见到魏蘼便跳脚不安,紧攥了魏蘼的手害怕一松手就消失不见似的。
魏蘼的手颤了一颤,强挣了出来,不象往日那般柔顺。
宣德有些尴尬,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哪里来的瘦马,脏兮兮的。”
“皇上,可别看它瘦,它可是匹好马。所谓古道西风瘦马,唯有如此瘦马才是最美意境最重情义。皇上,您就让小的留着它下,好吗?”
宣德虽然心中犯起嘀咕,但对于魏蘼他是有求必应,一匹小马根本算不得什么。
接过了魏蘼手上的的缰绳朝个小黄门一丢,说道:“好生将它洗洗,喂最好的饲料与它,再换个上好的马鞍来。你们,都下去吧,该忙什么忙什么去。”
“尊旨。”
宣德吩咐完了转回头来瞧魏蘼,笑出了声,此时的魏蘼正冲着乾清宫的大门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一步一嗅地往宫里拱去,活脱脱还是那个傻里傻气只知道依赖他的小魏蘼。
“还是这种气息。”
魏蘼不再似往日那般喃喃自语,而是大大方方明明白白对之德说道:“早在五年之前,我初来乾清宫之时,就闻到这种气息。只是久而久之,这气味变得越来越淡,但它依然存在。”
宣德深吸一气,摇了摇头:“朕什么也没有闻到。你不会是幻觉吧?朕知道你的小脑瓜子与常人不同哈。”
魏蘼看了宣德一眼,不再吭声,那个与她心有灵犀的人已经远在天边,不能强求每一个人都了解她异于常人的灵敏。
气氛有一些尴尬,宣德张了张嘴却止住了,轻咳了两声,恢复了天子之威。
今日的魏蘼与往日有所不同,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她总是有意无意地退开宣德三步远,硬生生将他与她之间拉开了一段距离。
这五年来,他习惯了处处呵护她,也习惯了她对他的依赖,她越是无助,他越是沾沾自喜。
突然之间在他与她之间莫名有了一些生分,令他莫名地失落,不知不觉间面上已现出几分不快。
“你是不是想起一些什么了?”
魏蘼点了点头,回答得干脆利落:“全部。”
关于青黛,关于青罗帕,关于黄俨的临终谜语,包括与太后交易,所有一切和盘托出。
宣德沉吟良久,方才郁郁地问道:“那么,你是怀疑太后宫中那半块青罗帕与黄俨的秘密有关?”
魏蘼犹豫着,仰首望宣德:“皇上您信魏蘼么?”
宣德避开了眼去,低低地回答:“你明知朕最受不了你这样拿眸子望朕……好吧,朕愿意信你。”
“那好,带我去您的寝殿。”
宣德一惊又一喜。
五年来她即便是痴痴傻傻,却每每走到他的寝殿之外就止步,怎么哄骗都不肯步入,今天,是怎么了?
“好好好。”他喜不自胜,正要去牵她的手,却不料她比他更着急,三两步就奔进了寝殿,东瞧西嗅,还爬上了龙榻。
“呃,这……”
未及宣德反应过来,魏蘼已扑通一声钻进了龙榻底下,好一阵子鼓捣摸索。
“找到了。”
魏蘼从龙榻底下爬出来,手中已多了一个布包,打开来一瞧,正是青罗帕,包裹着两颗朱红色的药丸子,散发着极轻极淡的药草的气息。
“这种红丸,朕似乎曾经见过。”宣德凝眉沉思,“朕的父皇常患心病,御医配制的似乎就是这种红丸。难道……”
“宣御医前来问问?”
御医很快前来,又瞅又掂,最后掰开了两颗红丸,还尝了尝,说道:“皇上,一颗是药,一颗不是。”
“怎么说?”
“皇上您来瞧,这一颗含有丹参、寸冬、三七,都是治心病的良药,而这一颗,只是掺了朱砂的糖丸子罢了,吃起来甜口,但治不了病。”
洪熙皇帝由于过于肥胖,患有心病,日常全靠着御医配制的红丸控制病情。从眼下的情形分析,必是有人悄悄将掺了朱砂的糖丸以假乱真取而代之,及至洪熙皇帝发病之时,服了糖丸而救不了命,暴然卒逝。
半方青罗帕,足以证明这背后的主谋,便是宣德的生身母亲当今的太后娘娘。
黄俨或许正是太后的帮凶,而所谓的帮凶,反过来也正是对主谋的威胁,必定除之而后快。老谋深算的黄俨又怎么会轻易将自己送入太后的虎口?反拿了太后一道,暗暗藏了半块青罗帕当做了保命护身符。
魏蘼觉得头上直冒冷汗,说不出的恐惧袭上心头。虽然心中早已有数,但事实毕竟过于残酷,都说帝皇家最是无情义,更多的是步步沾腥带血哪。
“御医。”御医刚刚走到宫门口,被宣德一声猛喝,转回身来,便被纯钧剑刺了个对穿,都来不及叫唤便倒在血泊之中。
宣德双眸血红,举剑对着魏蘼。
“蘼儿蘼儿,朕不能留你了。”
魏蘼紧抿着嘴,一双无辜的眼眸扑闪闪望着宣德。
纯钧剑垂了下来,御医的血顺着剑尖往下滴,正滴在魏蘼的鞋面上,她打了个颤,但坚持着直视宣德的眼。
“罢了,蘼儿,你走吧。”
魏蘼不敢动,此时他若离开了她双眸的注视,必定会在她转身之际一剑结果了她。
“蘼儿,你说,你心中可曾对朕有过一丝一缕的情意?你终究当朕是什么?”
魏蘼咬了咬牙,终于不再恐惧,迎着宣德的目光,定定地回答:“长兄。”
纯钧剑当地一声落地,宣德颓然坐地。
魏蘼默默然与宣德相对而坐。
“我本可先逃出皇宫再将谜底留给您,或者将秘密永远封存,可是,辜负您这五年对魏蘼的守护,魏蘼心中有愧。魏蘼,拚得一命,也是想证明,您、人间,尚有真情。”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帐幔映照在寝殿中那一滩血泊上,泛着点点清冷的寒光,宣德皇帝缓缓抬起头来,象往日那般宠溺地抚了抚魏蘼的头发。
“京城你是留不得了,朕……”他凝眉沉思,太后的禀性他心中一清二楚,即便得不到半块青罗帕,也决然不会放过魏蘼。
“唯有成为藩王的王妃,方能暂保平安,毕竟太后也不愿意激怒藩王造成天下大乱的情势。罢了,你既以朕为长兄,便与小九同等,朕为长兄即如你父,今日就为你指婚,堂堂正正以梁王妃的身份入楚。”
直到此时,魏蘼方才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与太后斗狠,斗的是气势,与宣德赌命,赌的则是情分。
这一场斗狠与豪赌,只能算险胜。
至于指婚梁王,则是意外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