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
梁王府一早便府门大开，人声鼎沸，往来之人有平民百姓亦有寒门学子，甚至有赶猪驱养一路吆喝进府的，与京城的王府庄严之气相比，显得热闹亲和。
梁王与梁王妃端坐正堂，接受文武百官及万民朝拜，张谨言身为王夫人，按常理在堂上也是有一个偏座的，但她固执地站在了梁王的身后。
“禀王爷，四万六千亩良田已灌溉完毕，新苗长势喜人，今年必定又是个丰收年。”
“好，本王明日上金泉寺进香，保佑我安陆风调雨顺，百姓安康。”
魏蘼悄然一瞥，只见梁王笑容可掬，清癯的面庞上少有的明朗，似乎还可见一缕红光，不禁心中暗自揣摩，向来喜静不喜闹的梁王，特意选了六月初六这一天开放对百姓开放，是何用意？
六月初六这一天，对于他与她来说，都不是个寻常日子。
“禀王爷，城中新建七座学堂都已准备就绪，学子们已开课，现在满城书声朗朗呢。”
“好，吩咐下去，每年核考前三名者，本王另有嘉奖。”梁王喜不自胜，又问道，“那个做荼蘼诗的士子，可有入学？”
“有有有，士子说待今年核考得了第一名再来当面谢恩。”
“唔，好，有志气。”梁王笑得自然，望着魏蘼的脸上也是柔和的，一身白裳少了当年的仙风云气，多了人间烟火。
或者，这正是他孜孜以求的梦想？
独守一方净土，百姓安居乐业，远比京城的繁华喧嚣明争暗斗来得舒心愉悦，即便丢了金銮宝座万里河山，但偏安一隅享一片祥和，又有何不可？
魏蘼想，似乎那位高高在上的宣德皇帝也从没有过如此舒心的笑容吧？
“或许，我是真不该来到这里。”
他的安宁与祥和被她这御赐的梁王妃骤然打破，无怪乎他如此耿耿于怀，憋着劲要赶她走。
她想着，脸上多了一些无以言说的滋味，望着他时亦有些冷眼。
“小顺子与阿福给王爷娘娘请安，王爷娘娘吉祥。”
一个小厮牵着一个怀抱婴孩的小妇人双双来到堂下，跪地叩首。
魏蘼认得，这两位是从前京城梁王府的人。
小顺子与阿福两情相悦，梁王便准了他们成亲，又拨了二亩良田给他们自行耕种，日子过得小美满，如今抱着新生的婴孩来谢恩。
“阿福斗胆求王爷给小儿取个名字。”
梁王难得今日如此兴致，便一口应允，说道：“取名不是件小事，本王自当好好臻酌，写下来才好。”
吩咐了笔墨纸砚来，提笔浓浓一醮，却迟迟未落笔。
似乎很久很久以前，有过一幕被人逼着给店家题名的情景，一缕愁思凝眉，竟是有些恍惚了。
“王爷。”张谨言小声提醒。
梁王醒了醒神，浅浅一笑，说道：“本王的王妃亦是才高八斗，且是福大命大，不如请王妃给麟儿题字，如何？”
魏蘼似乎也刚刚从梦中惊醒来，兄见梁王脸上带着一抹似笑非笑，那一双唇角又翘起，露出令她深恶痛绝的魅惑。
题就题，谁怕谁？
她接过梁王手中笔，略一沉思，下笔似行云，写就“甘棠”二字。
“好，好字。”堂下百官叫好声雷动。
梁王却愣住了。
这一笔一划一走一势，分明与他的字一般，明显的是效仿他的字体，又于行云流水飞龙舞凤之间透出缕缕女子的秀气来。
她用了多少时间来揣摩他的一笔一划字字句句？
“好一个甘棠。”州官刺史跨前一步来吟道，“诗有云：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王妃娘娘给麟儿取名甘棠，一则取茂盛葱郁之意，二则梁王恩德似召公，百姓永记心间哪。”
“盛传王妃聪慧过人，下官今日一见，敬佩之至，敬佩之至啊。王上与王妃伉俪情深，心有灵犀，教人钦羡不已呀。”
小顺子与阿福夫妻二人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见梁王妃亲自题笔，百官都说好，便喜滋滋地收下了，又叩了几个响头，说要再多生几个，到时还来求王妃娘娘题字。
梁王这一天的心情大好，精神头看起来也好了许多，连咳嗽也少了，到了傍晚时分也觉得实在有些乏了，方才令百官散去。
魏蘼这一整天与梁王扮着伉俪情深、心有灵犀，真真假假也说不出心间的滋味来，与梁王相互行了礼，正要散去。
一声呼号从大门外直传到内堂。
“人面兽心的梁王，还我的女儿来。”一个老妇人拄着哆哆嗦嗦地指着梁王咒骂，被众人押下了。
“老人家，你有何事？”梁王虽然不悦，但还是尽力做到温和。
那老妇人将拐子往地上狠狠地一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求道：“王上，都说您仁德宽厚，爱民如子，求您放了老身的女儿吧，啊？老身守寡十多年，只这一个女儿相依为命，还指望着她给老身养老送终呢，王上，老身给您磕头啦。”梆梆梆地脑袋磕出血来。
“去去去，疯婆子，都说了你女儿跟人私奔走了的，一天天的闹不停，竟然还闹到王府来了。”
州官刺史一边命小官小吏将老妇人撵出去，一边忙向梁王与王妃请罪。
梁王的眉心深深蹙起，魏蘼则露出了一抹掩不住的幸灾乐祸，拿眼睛瞧着梁王，看他如何去应对。
“王上，下官有要事禀奏。”百官中走出一人来，是最小的城门官，刺史大人拉拽他也被他甩开了去，径直到梁王跟前来跪下了。
“禀王上，此事憋在下官心里一整天了，各位大人怕扫了王上的兴致，不肯上报，可现下既然有老妇喊冤，下官也就不得不说啦。”
城门官禀报连月来城中多有少女失踪，算起来已达七名之多，州县也已派捕差四处搜寻，均无果。而就在近日，城中流传着一种说法，那就是这些女子被送进了梁王府，供某位奇怪的人享用。
文武百官虽不属于藩王调配，但每个人都知道，梁王是当今圣上最疼爱的弟弟，梁王妃的来头也不小，谁敢造次？根本就没有人敢进梁王府搜查，甚至连问都不敢问。
“既是如此，请刺史亲派捕差前来搜查，若真有其事，本王自当向安陆百姓负荆请罪，定然给老人家一个交代。”
梁王面色凝重，也没忘了回过头来狠狠地盯了一眼的魏蘼——原想不动声色的，但见着他着急上火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就忍不住心中痒痒地想笑出声来。
捕差里里外外搜了一轮，很快回来禀报说一无所获。
“正殿呢，也搜过了？”魏蘼冷冷应了一声，也不管梁王的面上已是寒意深深，微微一笑，说道，“既然搜，就要搜得彻底，免得日后说咱们梁王府藏私。这仗势欺人的话，好说不好听，您说是吧王爷？”
这时孔勤跳了出来：“正殿不能搜。”
“怎么就不能搜？梁王府若无见不得人的事，就该敞开了让大家搜个明白。”门外也不知道怎么的，已是人山人海，更有那起头闹事的不嫌事大，喊声震天。
唯有魏蘼心知肚明，她的一箭三雕之计已然奏效，不枉她散了诸多银两给这些市井混混。
哼，朱瞻垍，你也有今天。
看是谁呆不下去卷起铺盖滚回京城去？梁王府是谁的天下还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