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端阳雨。
楚地的春夏之交尤显湿冷,梁王窝在屋中抱炉而眠,几乎足不出户,梁王府益显得萧条冷落。
唯有无衣园的荼蘼芬芳透露出一丝暖意来。
梁王偶或会让宫人将一两片荼蘼叶撒在火中慢慢熬焚,似乎在那似有若无的清芬里便能睡得安然。
每隔十天半月府卫统领禄绥便会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在屋中与梁王密谈。
梁王微睁了眸子看了禄绥一眼,不用问就明白,禄绥没有给他带回好消息来。
“王爷,小的无能……”
梁王闭目沉思,禄绥静静地等着,直至梁王又睁眼来说道:“不怪你。”
“三泉公公说的几处都寻遍了,一点踪迹都没有。小的想……”禄绥犹豫着说道,“小的想,这些日子山南海北都访遍了,半个影儿皆无,小的是想,或许只在京中?小的此番回来就是与王爷您吱个声,这就前往京城查探去,或许能有个蛛丝马迹也不一定。”
“唔。”梁王猛然有所悟,“有道理。京城乃至城外山寺等地,你多去探访。”
“王爷……”
“有什么想法尽管说来,少吞吞吐吐的。”
“是,王爷。京城内外小的也查过多次了,只一处未曾去得,若要藏人,怕是那里最是合适。”
梁王顿时心知,禄绥所指之处,就是皇陵。
查探皇陵,死罪,诛灭九族。
一旦事情败露,禄绥有九个脑袋也不够砍的,甚至连他这个藩王也难逃一死。
但也确如禄绥所说的,皇陵也是藏人的最好之处。
梁王起身来,朝着禄绥一躬到底。
“禄绥,本王在此给你施礼了。”
“王爷您折煞小的了。”禄绥急忙扶住了梁王,哽咽道,“小的为王爷效命,死不足惜,唯望能够达您所愿。”
“但愿吧。”梁王捂了捂了心口,喃喃自语。
“王爷还须多多保重才是,小的一有消息就回来禀报于您,莫要多虑。王爷,禄绥就此别过了。”
禄绥望着梁王虚弱的身子骨,忧心忡忡,真怕自己出生入死完成了使命却无人可禀。
“王爷您千万千万等着禄绥回来给您报喜呀。”禄绥心中念叨了一遍遍,这才一咬牙转身离去。
“禄绥站住。”魏蘼已多次见禄绥来去匆匆,心存疑虑多时了。
“呃,小……”禄绥冷不防被叫住,差一点脱口而出叫小长乐,幸好脑筋转得还算快,急忙改了口问道:“娘娘唤小的有何吩咐?”
“你身为府卫统领,不在府中行护卫之职,忙什么呢?”
“这……嗯,小的自然是给王爷当差,行王爷吩咐之职啦。”
魏蘼步步紧逼:“什么差什么职?”
禄绥步步防守:“密差密职,娘娘您就别为难小的啦。”慌慌张张朝着魏蘼揖了一礼,领着几名府卫逃也似地奔出王府去。
魏蘼的眉间不由得凝成了颦。
梁王府的前身是郢王府,已是年久失修,梁王来了之后仅仅做了些简单的收拾却没有大改大建,许多地方甚至是残破不堪,还真如桂嬷嬷说的那样连冷宫都不如。
不仅如此,最令魏蘼疑惑的是,府中宫人只有当初京中梁王府的十分之一不到,为数不多的府卫也被打发出外办差,梁王府值守的已所剩无几,就连最重要的禄绥也不在府中当值,梁王府的安全已不能保证。
梁王究竟想干什么?
她坐在荼蘼花架下,抬眼望了望远处枝叶掩映中的木屋,那里偶或传来令人揪心的咳嗽声之外,便是进进出出形容枯槁的张谨言。
张谨言侍候梁王可谓是尽心尽责,凡事皆躬亲,不教其他任何人靠近梁王。
自那一夜出事之后,张谨言的身后总是有三俩宫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她也只能当做听不看不到,只一门心思照料王爷起居,倒教魏蘼有些于心不忍。
海棠可没那么厚道,待张谨言捧着井泉水来煎药的时候便故意地拦住了去路,张谨言避开了她又一步上前依旧挡在她的面前。
“你究竟想干嘛?”
海棠盯了一眼井泉水,不紧不慢地说:“上回王妃娘娘用这水泡脚,感觉挺好,还是给我吧。”
张谨言避过了,说道:“这是给王爷煎药用的。”
海棠不依:“王爷的药喝一天两天反正也不见好,倒不如给王妃娘娘泡脚来得实在。”不管三七二十一便伸手去捧井泉水。
张谨言又急忙躲开,海棠上去就抢,一来二去的,托盘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井泉水洒了个干净。
张谨言一屁股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王爷的药怎么办呀?王爷的身子骨全靠着它撑着哪……姐姐呀,谨言没脸见您了呀,谨言侍候不好王爷,唯有陪着他一起上黄泉路……”
魏蘼蹙眉冷声道:“不过一点井泉水罢了,何至于如此寻死觅活的?大不了赔给你就是。”
张谨言将眼一横:“赔?说得轻巧。这井泉水又不是随随便便沟里河里来的,一天仅冒两个时辰,也仅盛得一二钵来,比油还贵重,王爷的药全靠它煎着才少些咳嗽,你们这是想谋财害命还是怎么地?”
魏蘼愣了愣神,只以为这井泉水不过山寺中常有,因而适才并没有阻止海棠使坏,却不想这井泉水竟然如此金贵。
“谨言,什么事?”随着一声虚弱的问话,小径深处一抹白裳忽现,清泠泠站在草木春深之中。
张谨言于瞬间扑上前来抱住了魏蘼的腿脚,哭泣得愈加哀怜。
“娘娘,您就看在往日王爷待您的厚义之处,且放过王爷吧,莫教他连一碗汤药都喝不上哪……”
说话间梁王已缓缓行到面前来,张谨言放开了魏蘼转而扑通跪在梁王脚下,哭道:“王爷,水洒了,煎不得药,谨言不知该怎么办。谨言人微言轻,也不不敢与人理论,自己的委屈也就罢了,可如今是王爷您的病体要紧呀,一碗汤药都喝不上,叫谨言怎么不肝肠寸断?”
“洒了便洒了罢,只当是浇了荼蘼,花开清芬,本王闻着也算是清心明肺了。”
梁王说着却又止不住咳嗽起来,一阵轻风扫过,他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谨言愈加心痛,泪流满面。
“王爷,都怪谨言无能,竟连一碗汤药都煎不得,谨言真是无脸再活着了……”
一头磕在地里梆梆梆响,梁王只得伸手亲自将她扶起。
“谨言莫要如此自责,本王少喝一碗汤药这一时半会也不会死。”
说到死字,张谨言更是泣不成声:“王爷、王爷,天上地下谨言都随您,求王爷不要嫌弃谨言才是……”
梁王无奈摇了摇头,抚了抚张谨言的头,柔声道:“说的什么话?本王累了,来,侍候本王回去歇着。”
“是,王爷您小心着点走,让谨言搀着您。”
眼望一白一绿两个身影渐渐地没入小径柳枝花草丛中,魏蘼与海棠方才回过头来,面面相觑。
那一身白裳从出现到离去,满眼里只停留在张谨言的身上,对魏蘼却是视而不见,更无一句话的交集。
“小姐,那什么井泉水,真的那么金贵么?”
魏蘼望着那权当做“浇了荼蘼”的井泉水空碗,喃喃答道:“或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