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王只在府中停灵七日。
出殡的那一日,与暴卒那一日的暴雨滂沱相反,大清晨便是碧空如洗,风和日丽。
纸钱撒了大半个京城,炮仗也响了几条街,还有御赐的金幡开道,可谓极尽之哀荣。
京城老少都说卫王走得无病无灾,是福气,下一世必还能生个帝王之家。
世人都说富贵好,谁悔生于帝王家?
宣德皇帝恐梁王不胜悲伤,特意下旨令他不得去为卫王出丧,他却是不管不顾,亲自为弟扶棺,因而出殡的队伍走得甚是迟缓。
梁王公然抗旨,宣德也是无可奈何。
对于一个早将生死置于度外的人,你又如何以死罪治之?只能再三叮嘱魏蘼看顾好梁王。
魏蘼忧心忡忡:“圣旨都拦不住他,小长乐又何德何能?”
“这个朕不管,梁王设有差池,唯你项上人头是问。”
幸好,这一路梁王虽然走得极慢,却还是稳稳当当的,没有倒下。
这其间青黛来闹了一次,非要扶棺不可,也被梁王斥了去,赌着气跑到宫里朝她的太后姑母哭诉去了。
沉棺落土,青碑冷字,一代卫王,烟消云散。
卫王朱瞻埏,谥号恭,无子封除。
……
庙街尽头,绿水湖,乌篷船。
一个青衫少年与一个渔家打扮的小女子双双相偎。
卫王的出殡已将大半个京城的人都引着看热闹去了,因而这庙街显得清冷了许多,只有三俩小鱼贩坐地闲聊。
魏蘼牵着小栆红,冲着乌篷船轻咳了一声。
“小长乐。”少年与女子急忙跳下船来,朝着魏蘼深深地揖礼。
“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大恩大德,小松音没齿不忘。”小松音跪下,朝着魏蘼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响头。
这三个响头,魏蘼受之无愧,只是听到这“恩公”二字,反倒有些羞赧,憨憨地一笑:“还是叫小长乐吧,恩公二字,小长乐着实当不起。”
卫王说道:“如何当不起?若说这个恩字,小长乐对于本王,已是再造之恩。”
“不敢。小长乐也只能帮二位到此了。此处亦非久留之地,今后的路,也只能靠二位自力更生,相互扶持走好这一世吧。”
卫王与小松音又双双给魏蘼行了个大礼,方才上了乌篷船,从此天涯海角,这世间再无卫王和小宫人,而只是一个布衣书生与他的妻。
遥望着乌篷船远去,渐渐地,变做茫茫天际,唯有鱼鸢飞落。
湖水幽绿,映照着魏蘼有些落寞的面庞,骄阳朗照一轮轮的光晕里,一个身影默然伫立。
魏蘼这一惊,一身的冷汗簌簌而下,洇湿后背。
“王、王、王爷。”
“好一个金蝉脱壳之计,竟然算计到本王的头上来了。”
魏蘼埋首低眉盯着那随着湖风飞扬的白色衣袂,大气不敢出。
“你既有心救本王幼弟,又何苦瞒得本王好苦?就不怕成全了一个卫王反折损了一个梁王?”
魏蘼颤颤地一声:“怕。”便止不住地落下泪来,是真怕。
可是,她不得不瞒着梁王,否则又怎么骗得过精明过人的宣德皇帝乃至于太后娘娘?
更何况还有一个躲在暗处窥探的黄俨。
每一步都需算计到恰到好处,方才保得万全,否则反送了卿卿性命。
“可,可是,毕竟还是瞒不住王爷您。”
梁王微微颔了颔首:“本王抚埏弟面颊,尚有微温,而肤体亦是绵软,毫无尸僵之态,又见你拚了命拉扯本王与皇上,心下便明白几分。”
魏蘼咬了咬嘴唇,嘀嘀咕咕地愤愤不平,被他兄弟二人踹过来踹过去的,这份委屈找谁诉去?
“至于青花瓷瓶碎裂,本王细察之下,那断口齐齐整整,明显是利器切割所致。而这么做的缘故,不外乎是为了阻止青黛留下来守灵,坏了你的大计罢了。好一个妖孽退了青黛,这妖孽却原来就是你。”
梁王说着,一把攥住魏蘼的手,伤痕累累历历在目。
魏蘼千算万算,没有料到青黛会上门来闹,还要留下守灵,那岂不是鸡飞蛋打一事无成?救不了卫王反赔上更多性命,搞不好还会带累了梁王。
青花瓷瓶断头,实在是临时起意,得益于魏蘼身上私藏的一颗宝石,但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又不引人注意地将一个瓷器切断,亦是费了她九牛二虎之力,不惜将自己的手掌割得伤痕累累。
也正是识破了魏蘼的计谋,梁王方才借机助她一臂之力,不仅将青黛撵了出去,还将皇帝等一应“闲杂人等”都一并打发了,给卫王的“脱壳”留下一个宝贵的时间与空间。
梁王凝目在她的手掌上,慢慢地又将目光移向了她的手腕,那里旧伤依然触目。
魏蘼强要将手抽回,却被他攥得更紧。
“你说,为何要成全卫王?”
她低低地回道:“成全不了自己,便成全了他人,我心安然。他日白巾覆面黄土一抷之时,亦可笑对自己,这一生并非一事无成。”
梁王那双曜目凝视着她良久,眸子的亮光却渐渐地黯了去,松开了她的手,轻轻一叹。
“本王却是一事无成。”
“不,王爷您救了应天府数十万百姓,这便是一件最不可磨灭之功。”
梁王摇首:“以整个大明江山,换一个应天府,这世间怕只有本王一个痴人。”
他将衣袖一甩,似将那一段记忆随风挥散,然后回脸来望定魏蘼,问道:“令本王不解的是,这一出金蝉脱壳的戏码,是如何得成?”
魏蘼仰面对他:“王爷您可想过当年建文帝如何死而复生的吗?”
梁王略一沉思:“本王明白了,你必是见过郑三合。”
仅仅是一句没头没脑的问话,梁王却能够这么快就心领神会,这世间似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与她心灵相通,然而,却又是这般不能相容。
魏蘼心中狂跳,浑身的血液于瞬间沸腾,强按捺住了也止不住颤声回道:“是。据说当年靖难一役曾有多人见过建文帝死容。然郑三合却能够让他死而复生隐于大闽,盖缘于一枚能让人沉睡的药丸。”
“异闻志趣有载此类仙丹,本王总觉邪乎,却不想这世间真有此一物。”
“是,原想留着自己有朝一日大难临头时逃命用的。”
魏蘼望着梁王而口不由心,这颗“仙丹”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防未来的局面失控之时以备不时之需。
说到底,一心一念,都在一人。
如今这救命的“仙丹”拱手给予他人,她实不知,有朝一日大难临头,她还有没有能力保得他逃出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