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王府一片缟素。
门楣上的白绸布已经被雨水浸透,门前的白灯笼也被一夜暴雨冲刷而破烂翻飞,大管家正在那里指手划脚地让人重新换上,可翻来覆去的就不能令他满意。
“啊呀呀,一会儿各位王公大臣都要来给王爷吊唁,看咱这门庭也着实太不象样了。”说着干脆自己爬上木梯亲手去挂灯笼。
乳娘指着大管家骂道:“人都没了,还管灯笼好不好看作甚?”
大管家哭丧着一张脸说道:“人没了,可场面不能丢,咱还得体体面面地送小王爷走不是?”
乳娘顿时哭得上不来气。
“哎呀我的儿哎,你怎么就抛下老身去了呢……”边哭边将一手扶在木梯上,手重了一些,木梯一歪,大管家连人带梯摔了下来。
“我的儿哎。”大管家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地号啕大哭,惹得宫人们又哭成了一片。
大管家是卫王的大伴,与乳娘一样都是卫王最亲的人,平日里也是“儿呀肉呀”地疼着,卫王一去,便如山崩地裂。
“皇上驾到,闲人回避。”忽地一声尖利的通传,哭声戛然而止,伏地叩首不及。
皇帝亲自前来给王公一级吊唁,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
“梁王殿下到。”
“黄公公到。”
一时之间,卫王府变得热闹起来,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
梁王是被纪清悠与张谨言两个人强撑扶持着下的轿,一路跄踉进府,见到皇帝欲要叩首,被宣德制止了。
宣德拉着梁王的手,猛颤了一下,那手若死人般的冷透骨。
“小九,你身子骨不好,就不要来了啊。”
梁王没有回答,挣开了纪清悠的搀扶,自己一步步走向灵堂。
灵堂上一棺、一人、一灯。
卫王已入敛,只是尚未盖棺,宫人小松音静静地跪守棺木旁,每有宾客前来行香,她便默默地回礼叩谢。
“埏弟,是垍兄没有看顾好你,垍兄给你谢罪。”梁王一头扎在棺木上,抚着卫王大慟,无泪,却是天地动容。
“王爷保重。”魏蘼忍不住上前搀扶着,低声劝慰。
一直以来视魏蘼如无物的梁王,缓缓抬起头来,目光如剑,刀刀刺得她体无完肤。
她仍倔强地迎着他目光,语声平静地说道:“失了卫王,圣上心中亦是悲苦,可卫王毕竟已经去了,王爷您还是要节哀保重自己才是,莫教圣上失了卫王之后还要为您的贵体日夜担忧。”
梁王抬起一掌将魏蘼拂得趔趄了好几步,幸得小松音扶住了方才没有摔个四脚朝天。
而梁王自己经了这一折腾,面色已是土灰,又呕了一口血来,喷在卫王覆脸的白巾上,若点点樱红花开。
“埏弟,对不住埏弟。”梁王颤着手想将白巾上的血迹抹去,终至捂着卫王的脸悲声难抑。
宣德伸手想将白巾撤去,吩咐宫人换一条干净的,却不想魏蘼跳了起来,一只手扯住宣德另一手揪住梁王不放。
“不能撤不能撤,死者已矣,不能再见天日。”
“狗奴才。”只因适才魏蘼说了梁王几句,惹得梁王动怒呕血,宣德便十分不满,此时见她又跳又叫还两手扯着他们俩人,简直是无法无天,便恼恨起来,一脚踹将过去,这一回魏蘼彻彻底底地被踹翻在地。
“万岁爷、梁王爷,行行好,让我家王爷好好安歇吧?”小松音面色苍白,跪地叩首不止,将头都叩出血来。
灵堂一时变得寂静无声。
“朱瞻埏,你给我出来。”
随着一声娇啼,张青黛浑身缟素,梨花带雨从门外直奔灵堂而来,看一眼棺木又哇地一声哭得震天响,奔上前去欲要强将卫王从棺木中扯出来。
“你给我起来,少跟我装蒜。告诉你,朱瞻埏,你躲得了这一辈子也躲不过下一辈子,就不信我张青黛治不了你了……”
小松音扑了上去,用身体挡住了,青黛便又揪住了小松音又踢又打,而小松音护着卫王死活不肯让开。
“你一个小小的宫人,竟敢阻扰本小姐?”
小松音无言,却是面无惧色迎着青黛。
“放肆。”宣德一声冷喝,青黛这才放开了小松音,回身来给宣德叩头。
“看来都是被太后娘娘宠坏了的。”宣德皱着眉头,因是太后娘家族人,又不好太过申斥,只得放缓了声来说道:“青黛,你与卫王并未完婚,来哭几声便是有心了,哭 罢了就快回家去吧。”
青黛的凤眉一凝,回道:“青黛有幸蒙太后娘娘作主赐婚卫王,即便尚未完婚,青黛亦是堂堂正正的卫王妃,理当为夫守灵,他日亦当扶棺出殡。”
说罢便在灵堂上跪下了,将小松音挤到了一旁去,从此一本正经地给来吊唁的宾客回礼,俨然已是卫王府未亡人的架势,而小松音只能蜷缩于角落里,望着卫王默默落泪。
宣德与梁王对于此,也是无可奈何。
一声闷雷平地炸响,伴着一道极亮的闪电从卫王府的上空划过,众人都被吓了一跳,刚刚静下心来,随之灵堂内又是一声当啷啷,御赐的青花瓷瓶从瓶口处断裂,碎了一地。
“有妖孽。”魏蘼煞有介事地嚷了一句,卫王乳母与大管家便号啕大哭起来,捶胸顿足的,儿呀肉的,直道是妖孽害死了卫王。
“都给我住口,莫要侵扰了埏弟梦乡。”梁王病弱声冷,却如霆钧,将一堂人等都镇住了,眼巴巴望着他。
他顿了一顿,说道:“为使卫王魂安,灵前无需太多闲人掺杂,都退下吧。青黛小姐并未过门,恐有冲撞之嫌,不宜留守扶棺。出殡之前,小松音守灵即可,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骚扰,否则本王定以命相搏。”
言辞间坚定不容辩驳,清冷的目光所到之处,明明白白地告诉宣德皇帝,他亦是属于“闲杂人等”之列。
“卫王魂安,朕就放心了。小长乐,回宫。”
皇帝都退出了灵堂,青黛焉有不从之理?而且那“冲撞之嫌”也不是随便说说的,再不情愿,也得乖乖地退出去。
灵堂又恢复了平静,一棺、一人,一灯,寂然相守。
出得卫王府大门来,梁王又朝着宣德跪下叩首。
“臣一者未能照料好卫王,令圣上蒙哀。二者臣有僭越之过,欺君辱上。臣,罪该万死。”
“小九你……”宣德眼见着梁王那双已无人间炊色的眼,气他的生疏又惜他的孤零,最后也只化做了一声叹息。
“小长乐,回宫。小长乐,过来……”
魏蘼离宣德与梁王远远的,畏首畏脚地站着使劲地摇头,不敢前来。
“小长乐不敢,小长乐害怕皇上踹我,疼。”
宣德凝眉想了想:“那你,还是随梁王回府去吧。”
纪清悠原本与梁王一道跪地叩首,闻言猛一抬头,面色变得幽冷无比。
魏蘼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不不不,求皇上开恩,小长乐情愿留在卫王府给卫王守灵,也不要回梁王府。”
“你这小奴才,哎,朕就由着你去吧。也好,有朕的大内侍卫守着,青黛不至于再敢胡闹,惊扰了埏弟。”
纪清悠暗暗舒了一口气。
梁王被搀扶上轿的时候,回过头来,深深地望了魏蘼一眼,那眼中一抹竟似死灰中的一线微亮,教魏蘼心中狂跳不止。
僻静的角落里,在局外静观的黄俨,待这一干人等都散了去,方才露出一抹深不可测的笑意,抖了抖一身肥肉,上了一顶极不惹眼的青轿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