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并非称病罢朝，而是真的病了，却也未得歇下。
因为，台阁三杨与三保太监连日来一下朝便聚于梁王府议事，西洋之策已回天无力，但在出兵镇南这一议上还是占了上风。
炎夏之日，梁王裹了棉毯依旧觉得冷。
“本王终于感受到，一盆炭火对于垲兄有多么重要了。”滕王那苍白的脸庞与充满智慧的双眸交织着，在他的眼前浮起又落下，不由地又惊跳起来，问道：“木炭可有送去西山？”
纪清悠柔柔地答道：“送了送了，每隔十日便教人送去西山滕王陵，一次都未敢落下。柳芽儿的草庐也修葺一新，不漏水啦。垍，你就放心吧，啊？”
梁王呆想了半晌，方才点了点头，道了声：“悠，多谢你。”
纪清悠含笑：“都是清悠应该做的。”
纪清悠也因为不放心梁王，也就不避外臣而紧随梁王左右，时不时地为梁王扯紧了棉毯，又嘱张谨言掩了门扉莫教凉风入侵。
梁王与诸臣议事之时，纪清悠亦是十分安静地立于身旁，不插嘴，不相扰，只在她亲自端茶喂药之时，才让人觉得她的存在。
“我等官微职轻，反教王妃娘娘侍立一旁，教我等老巧怎好意思安坐于此？”
“且莫以位高位卑论，在座诸位都是清悠长辈，清悠理当行尊老之德。再言，清悠也只是离王爷近些，也好随时照料王爷病体，实是存了私心，让各位叔伯见笑了。”
“曾闻昔日恭肃贵妃一眼瞅见纪小姐便心生欢喜，谓其‘静女其姝，洵美且异’，并当即以发间金簪花为聘。今见王妃贤德温婉，与王爷伉俪情深，果然贵妃好眼力呀。”
“当日贵妃娘娘以金簪花为聘，嘱清悠当谨遵妇道，内助家邦，与王爷共济齐谐，相持永祚。清悠牢牢谨记，未敢稍稍忘怀。”
诸臣对于梁王妃大加赞赏，纪清悠亦十分谦和地一一谢过，言辞举止愈显得体大方，令人必生敬意。
这一场议事一直持续到黄昏华灯初上之时，纪清悠又吩咐宫人送些糕点来，诸位大臣边用着点心，边坐着小歇闲聊。
三保太监因调任南京守备，不日即将离京，于是与清悠多说几句。
“你爹爹回京述职，想来明日就会到京，你可回家看看。”
纪老爷与三保太监乃多年交情，每回入京都是携夫人一同住在三保府上，因此纪清悠是当三保府为自己的家一样。
“嗯，只要王爷应允清悠回去省亲。”清悠满心欢喜地望着梁王，梁王亦含笑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要与清悠一同回去，欢喜中便蒙上了丝丝惆怅，又很快被甜笑掩饰了过去。
“此番还是算了吧，王爷病体未愈，清悠不放心离开，爹爹与娘亲就待来年再相见吧。”
三保太监笑着摇了摇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娶了媳妇忘了娘，想不到这闺女出嫁，也是如此啊，哈哈哈……”
大学士杨溥亦上前来打趣道：“我家闺女倒是三天两头往娘家跑，是领着你家文铭回来蹭饭的呀。”
三保太监与杨溥成了亲家，格外亲热。
一旁的杨士奇则显得十分落寞，懊恼不已却又怪不了他人，当初是他自家老夫人吵着闹着非得退婚不可的。
说说笑笑间，只听门外宫人来禀道：“卫王府大丧。”
梁王一惊，棉毯落地，穿堂风侵袭亦未觉，一手抓住了那宫人的衣领，问道：“你说什么？”
宫人吓得有些哆嗦，颤声应道：“卫王府遣人来报，卫王爷午后因痰堵喉一时没喘上气来而暴卒。”
梁王又一个震颤，瞪着眼，一口血腥上涌，缓缓由唇角溢出，面如死灰。
“垍。”清悠急忙扶住了，白裳之内已是浑身凉透，顿时慌了神，边哭边为他裹紧了棉毯。
众人亦慌做了一团，幸好三保太监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吩咐宫人道：“速请大夫来为梁王诊治，另派人去打听卫王府究竟出了什么事，莫不是虚惊一场也不一定。”
纪清悠这才返过神来，哭叫道：“快，快去请大夫。”
“来了来了。”
大夫来得很快，一指掐在梁王的人中穴上，又强喂了颗药丸下去，梁王方才醒转来，身上也有了一丝暖气，纪清悠抱着他又哭又笑。
可是，大夫瞧着他的眼神里，已是不一样的意味，也不肯要赏金，默默地收好了诊箱，摇头叹息着匆忙离去。
“他、他是宫中太医呀。”
三保太监认出了大夫竟然是位御医，而且来得如此迅速，觉得十分诧异，宫人说刚刚出门撞上的。
三保太监更是存了疑心，但见梁王病体难堪，王妃心神俱失，他也不便言语。
总之，这事来得太过于蹊跷。
……
乾清宫。
宣德皇帝在寝宫内团团打转，魏蘼则抱着那把纯钓剑默立一侧。
“还没有消息回来吗？”宣德每转两三圈，就要问一句，而每一个宫人来回禀时，魏蘼与宣德的一样双眸紧盯着宫人，得到的总是摇头。
卫王于午后暴毙，宣德皇帝得到禀报的第一时间里，想到的是立即派御医前往梁王府，反倒不是去卫王府查探。
“小九本就体弱，又怎受得起如此重击？小长乐，你说，他能挺得住吗？”
魏蘼摇了摇头：“小长乐不知。”
“小九仅剩这卫王一个亲的，突然就没了，叫他如何是好？小长乐，你说他能熬得过去吗？”
魏蘼又摇了摇头：“小长乐不知。”
宣德圆住了脚，朝着魏蘼瞪圆了眼睛，斥道：“无情无义的东西！好歹也曾是你的主子，就这般的不关切他的安生？”
魏蘼语气淡淡：“小长乐只关切眼前的主子安不安生静不静气。”
宣德这才觉察自己对于梁王的关切之情过甚，未免有失帝王之尊，咳了一声静了下来。
唉，只因未能保得郭贵妃，便是生生地欠了他一世债。
静了那么片刻，终是忍不住说道：“小长乐，御医再不回来，你就去一趟梁王府替朕打探打探。”
“小长乐遵旨。”魏蘼求之不得，正要抬脚之时，那御医回来了。
“快，给朕说说，梁王到底如何？可能熬得住？”
御医点点头又摇摇头：“醒是醒了，但恐熬不多时。”
宣德与魏蘼齐齐松了一口气，又齐齐地瘫坐于地。
……
慈宁宫里传来了嘤嘤的哭泣声。
青黛花容失色，梨花带雨。
太后娘娘叹了叹气：“唉，好好儿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黄俨陪着叹气：“是啊，梁王兄弟几人之中，卫王的体质算是最好的，素日也并未听说卫王有甚病痛，也无甚征兆，突然间就死了，教人实是心疼。”
说罢又叹了几声，掩了心中的暗喜，不论如何，少了一颗眼中钉肉中刺，也不用担心青黛嫁过去以后与卫王一同对付他，总算是安心多了。
剩下一个半死不活的梁王，恐怕也撑不了多久，根本无需他费什么劲了。
……
闷热的夏日里一连十多日未下过半滴点，此时却突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慈宁宫、乾清宫、梁王府，都不平静，彻夜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