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声尖利的呼哨声,适才差点被魏蘼烤熟屁股的大马即刻奋蹄踢腾起来,飞跃下刑台,奔腾而去。
魏蘼站在刑台上往下望,正是襄王凛凛站在人群之外,而他的目光却越过了她,带着歉意朝着监斩台上摇了摇头。
魏蘼顺着他的目光,回身望向监斩台,梁王亦是一脸阴郁地摇了摇头。
似乎就在那一瞬间,她明白了。
这一盘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局,始作佣者,正是梁王。
而三保太监、三杨阁老、襄王,甚至小道弥清,都是局中棋。
黄俨乃是永乐爷潜邸的奴才,于靖难之役立下了汗马功劳,永乐爷得继大统便擢升他为司礼太监。
他在朝中经营了数十年,卖官鬻爵结党营私,与文武百官尤其是夏元吉、蹇义一派之间早已是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也就是宣德皇帝迟迟未动他的缘故。
加之黄俨的背后是张太后在撑腰,就算是皇帝想动他,亦是要思虑再三,未能下定决心与太后公然撕破脸面。
梁王以自己的身家性命做赌注,孤注一掷。
三保太监舍命陪君子,三杨阁老齐心胁力,为的就是将黄俨拉下马,还大明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这其中最关键的人物,自然是小道弥清。
黄俨为了在皇帝面前表功,对“剿匪”之事是十分卖力,建文旧党一众几乎全部丧生在他的手里。
老道郑三合虽然在魏蘼之帮助下逃出潭柘山回到了大闽,但他的门徒早已折损殆尽,身心俱裂,一病不起。
郑三合临终耿耿于怀的,一是留在潭柘山古观中的建文帝像,另一个就是对于黄俨的深仇大恨。
唯一剩下的徒弟弥清誓言定要灭了黄俨,他的眼睛方才合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弥清安葬了师父,守罢了七日重孝,只身奔赴京城,第一步便是敲开了梁王府的大门。
“你凭什么让本王信你?”梁王端坐于樛木的书房里,捧着茶盏久久没有入口。
虽然对于这个突然自己找上门来的建文旧党门徒,他并不敢轻易相信,但从允许弥清进入樛木并且进入他的书房这一点上,可以看出他也未轻视这个小道。
“凭一村父老乡亲数百户人的性命。”弥清回答得十分干脆。
梁王放下了茶盏,凝目沉吟。
数名嫌犯逃逸尚有可能,而一村数百户的人口总不可能一夜之间都消失不见吧?历朝历代对于“谋逆乱党”的处置最是严厉,不要说一个村庄,周遭的四村八乡都会受到牵连,动辄便是数万条性命,血流成河的史实历历在目。
弥清以此为赌注,也可见其已是走投无路孤注一掷了。
而梁王反观自己,眼下的局势又与弥清有何区别?
母妃死于黄俨之手,从那一刻起,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杀黄俨,只是苦于没有十全的把握与退路,这才一天天拖到了现在。
杀黄俨是迟早的事,现在,机会就在眼前。
望着弥清那张充满了报仇雪恨决心的脸庞,梁王终于点下了头。
一场铤而走险以命换命的搏击应运而生。
弥清奔向潭柘山撞入黄俨的天罗地网,在黄俨的酷刑之下出卖了恩师的藏身地,虽然没有找到郑三合,但是让黄俨轻而易举地搜出了藏在三清殿上的木雕像。
梁王一身白裳依旧,静静地坐等黄俨上门。
他很清楚,那个木雕像与自己有多么相似,也是因为他与建文帝相像的缘故,才有了当初建文旧党欲要拥立他登基的那一出。
他也很清楚,虽然是自己放弃了机会让宣德登上了皇位,但宣德从未放松过对他的警惕,迟迟不肯放他就藩就明白,只有将他牢牢控制在手心里,才令人放心。
如果还有一次机会,他还会不会放弃?坐在金銮宝座上的宣德皇帝一定不会忽视这个问题。
梁王赌的就是宣德对于他的态度。
他与宣德虽然不是一母所生,但自幼最是情深。而今贵为天子,他依旧宠着他,但同时也时刻防着他。
茶已凉透,泛着酽酽的绿光,他无意识地拿起喝了一口,吐了出来。
没有人提醒他,茶凉了。
心口猛地一下刺疼。
皇帝仅仅押了梁王一人而不是整个梁王府,继而在大臣们的力谏下同意公开提审梁王,整个计划便已到了尾声。
当他从天字号死囚牢押出来受审的时候,第一眼便看到黄俨那张难以抑制洋洋得意的脸,他有些厌恶,但逼着自己直视着黄俨,直到黄俨心虚地转过了脸去。
“王爷开恩,小的有罪。”弥清突然扑跪在梁王面前,众臣都大吃一惊,黄俨亦张着嘴不知道怎么回事。
“弥清,你是吓糊涂了吗?”
弥清反身朝着宣德御驾面前一跪,哭道:“是小的撒了谎欺了君污蔑了梁王,求圣上开恩哪。”
“弥清,龙驾在此,百官齐列,怎由得你撒泼?”黄俨揪着弥清的衣领一把掇起来甩了出去,而弥清不顾摔得头破血流,又爬到皇帝的面前来。
“小的是建文旧党门徒不假,日前不幸被黄俨拿住了,重刑之下逼迫小的诬梁王谋反,小的实在受不过刑这才应承了。那个,那个木雕,是小的依着梁王的面相刻下的,是黄俨逼小的呀。”
群臣哄声四起,纷纷要求皇帝明断。
“你这小子出尔反尔,谁给你的胆子翻供?”黄俨气得一脚踹了过去,众人冲上去已来不及,弥清竟被活活踹死。
黄俨抬眼见到龙颜铁青,这才发觉大祸已临头。
“皇、皇上,宵小之徒,不可信,老奴冤枉哪。”黄俨扑倒在皇帝脚下,此情此景,皇帝又怎会再相信于他?
“小九。”皇帝望着梁王,有些赧颜于色,“是朕错怪了你。”
梁王淡淡然朝着皇帝一揖,拂了拂袖,决然离去。
“皇上,老奴冤枉哪。”黄俨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皇帝的大腿哭诉。
皇帝只觉得自己错怪了梁王,又当众吃了梁王这么个冷眼,心中正是懊恼万分,铆足了劲一脚将黄俨踹出了三丈远。
“妖言惑众,诬蔑亲王,推出午门,斩了。”
圣意已下,却被一声冷冷的喝斥声制止了:“慢着。”
张太后在殿外听审已多时,原想看着梁王覆灭,却不料事情来了个大翻转,反搭进去一个心腹黄俨,禁不住凤脸一变。
而众臣深知不妙,又不敢告退,个个低着头瞧着自己脚尖,大气不敢出。
皇帝正在气头上,太后的凤仪威严,两相争执不下,最后还是朝中老臣出面做了个和事佬,取了个折中,先将黄俨押赴午门示众三日再说。
黄俨大喜,没有斩立决,他便是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