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门山呼海啸般的热闹,宫中亦不平静。
太和殿前黑压压跪了一片,绝食抗议的戏码又一次上演,这一回是夏元吉、蹇义一派大小官员,为黄俨喊冤叫屈。
太后娘娘也于慈宁宫中静坐绝食,自黄俨被押赴午门那刻起,三日水米不沾,宣德皇帝只好跪于慈宁宫前苦求。
“黄俨身为司礼监太监,食朝廷俸禄却不思报效天下,结私营党卖官鬻爵已非一日两日。光出使高丽一项,所到之处公然要索物货,无所不至。小不如意,动辄便鞭辱守令,州县疲于供付,高丽王已数次上书谓我朝羞辱于他。此人不除,实恐边境不安,儿臣亦无法向天下百姓交代呀母后。”
皇帝说得口干舌燥,而慈宁宫中鸦雀无声,太后并不为所动,偏偏宫中黄门时不时地前来禀报说,太和殿那边的老臣倒下一个又一个,皇帝是愈加烦闷。
皇帝想杀黄俨已是多时,而每每打消此念头都是因为顾虑到太后,而此番正好借着他攀诬梁王谋逆之罪,将所有的罪行全都翻出来,杀他已是势在必行,怎奈太后竟以死相胁,令他骑虎难下。
辰时的钟声敲响,一声声似催魂,离午时三刻越来越近了。
引起太和殿前的百官一阵骚动,太后也有些沉不住气了,缓步走出了寝宫。
“皇帝,你走吧。朝堂上事儿多,如此耽搁于后宫,倒教百官误以为哀家干涉朝政,这个罪,哀家实担不起。”
太后虚声弱气,但句句夹棒带刺敲在宣德头上。
“儿臣只待母后进了膳便走。”
“黄公公侍候哀家几十年,哀家已经习惯了,只等黄公公来侍候哀家进膳。”
宣德摇了摇头,眉心不展。
他不明白母后为何这般护着黄俨,以母仪天下之尊却甘愿为了一介弄臣不惜以禁食相要胁,倘若此番依人太后之意放了黄俨,那么外戚张氏一族的权势愈加甚嚣尘上,以后的朝局就更难把控。
事情演变至今,已不是皇帝与太后之间把控朝政之争,而是身为天子,如何在台阁派与生息派之间权衡的问题了。
再说,他这一朝天子的脸面又何存?
洪熙皇帝龙御殡天之时,当时的太子还远在应天孝陵,朝中诸事均为张氏掌控,皇帝登基伊始,虽然努力想改变外戚把控朝局的处境,但收效甚微,军国大事等多受命于张氏,诸事听从太后裁决。
这已是宣德心中一块垒,黄俨的杀与留,则成为皇帝与太后之争的重要一环。
“哎,说到底哀家这亲娘也算是外人,倒比不得同宗兄弟来得亲哪。”太后又冷冷叹了一声,捂着胸口咳了两声,用一方丝罗帕试了试眼角,也不知究竟有没有泪。
那丝罗帕为淡粉色,挑金描银绣着一个“昭”字,那是太后的闺名。
不知道为什么,太后看了自己的丝罗帕一眼,竟有几分嫌弃的神色,将它重重地捏在了手心里。
太后这一小小的举动,却教宣德皇帝心中一点疑虑顿起。
从少小的印记之中,母后的凤冠霞帔罗衣绣繻千变万化,却永远是一方青罗帕在手。
当年洪熙皇帝尚为东宫太子,聘张氏为妃,取身着袖口一截青布相赠以表心迹,张氏将青布裁成罗帕一方,上绣闺名“昭”字,常佩于身,一时传为佳话。
即便多年之后郭氏入宫,洪熙皇帝对张氏之恩爱渐驰,张氏也依然是每日里手执青罗帕在他们面前晃悠。
宣德皇帝想起,似乎从父皇殡天之后,就未再见到母后手执青罗帕,而改成了粉罗帕。
心中难免感叹,人间世态与夫妻情份,都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他与梁王的兄弟情份,不也是如此吗?
太后觉察到皇帝双目灼灼盯着她的粉罗帕良久,假咳了一声将粉罗帕捏得愈紧了些。
宣德皇帝醒了醒神,顾左右而言他:“呃,朕想起前些天小长乐练剑将自己的衣袖划了道口子一事,着实可笑。还说宁愿让梁王打死,也不去东厂。咦,小长乐呢?”
忽然想起,小长乐可有些日子没有在跟前晃悠了,以小长乐的聪明劲儿,总是能够给予他意想不到的办法助他走出困境,
小内使垂首低眉回道:“小的也好些日子没见着长乐小公公了,似乎打从梁王殿下出事儿那刻起就不见他的踪影。”
宣德凝眉若有所思:“大约上午门瞧热闹去了。唔,这个小奴才说到底还是惦记着旧主子。”
“启禀圣上。”一名锦衣卫匆匆而来。
“离午时三刻已不到两个时辰,法场纷乱,你不在那里守着回来作甚?”皇帝有些不耐烦,太后亦不免定了定神竖起耳朵来听锦衣卫的禀报。
“启禀圣上,太后娘娘,法场确实纷乱不堪,且是长乐小公公作乱。”
一直低着头侍立着的小内使吃了一惊,脱口问道:“长乐小公公能作甚么乱?”
锦衣卫瞥了小内使一眼,又向宣德禀道:“长乐小公公骑着一匹火马要劫法场,一会儿又有从皇陵逃脱的女子前来指认说长乐小公公是个女子,说他是黄俨的亲外甥女,然后,又有两老夫妇闯进法场来,说是小长乐的爹娘。太乱了,佐领大人也搞不明白,因此打发小的回宫禀报。”
这锦衣卫是个直楞子,说话不带歇气儿,好一番绕舌,听得宣德是云里雾里的。
倚重多时的长乐小公公竟然是个女儿身?而且还是黄俨的亲外甥女!
还有,什么火马?
“嗯,是大火马,火烧马,火、火,反正是一匹屁股着火的马……”锦衣卫语无伦次。
宣德皱了皱眉头:“全都拿下押住了吗?”
“是,都拿下了。不不不,火马没拿下,跑了。小的好像在人群中瞧见襄王了,对,是襄王,那马好像听他使唤。佐领着小的回宫来奏请圣上发落……”
襄王无旨入京,凑什么热闹?宣德的眉心蹙得更紧。
太后的凤眉一收一放,一抹笑意浮上了唇角,说声:“好,好,好一场热闹。”
一甩粉罗帕,转身返回了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