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厚厚的绫帘未开，太后独自幽坐，膝上放着一个描金妆奁，奁中一方青丝罗，罗帕上金绣一个“召”字。
确切地说，青罗帕并不是完整的一方青罗帕，“召”字也仅仅是一个字的一半而已，很显然是被人绞去了一半所致。
那另一半，就在黄俨的手中，成为他为祸天下的护身符。
太后一直以来护着黄俨，此番又不惜以太后之尊用禁膳来威胁自己的儿子，不过是因为有把柄在黄俨的手里拿捏着，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这是一个惊天的秘密，黄俨亦自知随手都成为太后的刀下鬼，因而发下狠话，若他不能周全，便将此秘密公诸天下，到时候天翻地覆的不仅仅是张氏一族，就连宣德皇帝的金銮宝座能不能坐稳也难说。
这也是太后一直以来担惊受怕日夜不安的缘故。
她从未曾将缩头缩尾服侍了她几十年的黄俨放在眼里过，却不料有朝一日反被他捏在了手心里，令她恼恨至极却又无计可施，只能一次又一次地保他护他。
而今情势忽然来了个大翻转，他的亲人逃便逃了，却又自己送上门来成了待宰的羔羊，则又成了太后手中一个可以用来交换秘密的筹码。
“黄俨，就不信你可以拿捏着哀家一辈子。”
太后这心思豁然开朗，吩咐起宫人传膳。
“哀家倒是要看看，究竟是鱼死还是网破？”
太后将一块枣红羔放进嘴里狠狠咬下一口，目光中一股凶煞之气毕露无疑，瞧着自己一双纤纤细指，阴狠地一笑。
“哀家的纤指，既可翻过天去，覆地又如何？跟哀家斗，哼……”
平地一声闷雷炸响，太后吃了一惊，描金妆奁从膝上滑落，青罗帕落在地上，她恼恨地一脚踩在青罗帕上。
片刻之后，她拾好了青罗帕放入妆奁中，一滴泪落在青罗帕上，倏忽便洇开去，了无痕迹，如当年初嫁时太子的誓言，变做哽在喉间的一点痛。
“母后是想用黄俨的家人来迫使他交出什么东西吗？”宣德皇帝缓步而来，手捧着太后的粉罗帕。
太后又是一惊，妆奁再一次滑落，内里的半块青罗帕落在地上。
“母后的罗帕落下了，儿不敢交他人，唯有亲自奉上。”宣德皇帝面色凝重，缓缓拾起了地上的青罗帕，放入妆奁，双手奉还太后，暗含深意说道，“粉罗帕终究不如这青罗帕好看。”
太后捂紧了妆奁，而宣德早已看出端倪，冷冷一笑：“只可惜，只剩半块。母后再怎么怨恨父皇薄情，又怎舍得绞了这情义帕？想来是有难言之隐吧？”
太后定了定神，放下脸来斥道：“放肆！即便你如今是九五至尊万乘之躯，也别忘记是何人生你养你，何人保你夺得天下！”
“是，儿一刻不敢忘怀。”宣德在太后膝前跪下，抚膝似小儿。
“儿不能言母过，母后亦请记着，儿永是您的儿。但凡有何难处，自有儿替您担着。那另一半，儿替您找回来便是。”
想来宣德是已然猜到，那另一半青罗帕在黄俨之手了。太后捧着妆奁，双唇震颤良久，方才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微吐一声轻叹，苍凉说道：“儿啊，为娘纵有千般不是，他人可说，唯我儿不可说。你只须记着一点，为娘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宣德皇帝点了点头：“儿都明白。”
他不能过问母后究竟与黄俨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已明白，问题就出在这半块青罗帕上，黄俨必死无疑。
“为娘也知那黄俨是留不得的，只是想先诳他将半块青罗帕交出来，再慢慢收拾他。可他是个奸诈之徒，怎么哄怎么诳都不上套，为娘这也是没辄了。”
皇帝眼瞅着那装着半块青罗帕的描金妆奁，冷声冷气说道：“母后既然知道黄俨留不得，这就够了。他交不交那半块青罗帕都必须死，杀了他咱再慢慢寻，再不济，左不过半块罗帕而已，不要也罢。”
太后猛地抬头望着宣德。
“天下都是你我母子的天下，要那半块青罗帕何用？即便天惊石破，有儿在金銮殿上替您撑着，何惧之有？”
太后沉吟良久，含泪叹道：“我的儿，你终于长大了。”
一个身影隐于绫帐后面暗窥皇帝与太后已是多时，目光闪烁不定，却原来是太后的娘家侄女青黛，她时常在慈宁宫走动，宫人也早已熟稔。
青黛耐着性子直等到宣德皇帝出了太后寝宫，方才悄然从绫帐后退了出去。
“怪不得太后姑妈如此维护黄俨，却原来是受人要胁。这几日太后姑妈让我暗中搜寻黄府，却又不直言究竟要搜什么，想来必是这失去的一半青罗帕了。若是我能将那一半青罗帕找回，这往后……”
自卫王暴卒之后，她这未过门的卫王妃从天上瞬间掉进地窟里，太后这些日子对她的亲热劲似乎也淡了许多，她方才觉得受了冷落的苦处，若能为太后姑妈一效犬马之力，方才能保得在太后面前宠幸长盛不衰。
不管那半块青罗帕意味着什么，拿到便是赢家，而且必须抢在皇帝之前拿到，方才显得出她的能耐来。
她有些后悔自己当初一味任性，只知凭着自己心中欢喜而选择了卫王那个短命鬼，若依了太后之意入宫为妃……哎，今非昔比，当日只须一个点头的功夫，今日却非轻而易举。
只有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方能让太后与皇帝刮目相看，入主六宫之首指日可待。
许是想到了往后的大好前程，青黛的眼中已是神采熠熠，头也不回地径直出宫往喧嚣的午门奔去。
……
太和殿前，夏蹇一派的逼宫戏码依旧持续上演，不断有老臣体力不支被抬下去，而皇帝的轿辇直到这个时候才从慈宁宫缓缓回到这里。
皇帝步下轿辇，深叹一口气：“黄俨一事，尚有疑点未明，提回重审。”
圣意一出，一群趴倒在地的老臣纷纷爬起来，山呼万岁之声响彻云霄。
尤其是夏元吉、蹇义两位实力大臣，暗自呼出一口气来，这一战，算是完胜。
“黄俨服侍太后多年，少了他太后用膳不香，而今凤体堪忧，朕心不忍罢了。”皇帝不冷不热扫了众官百相一眼，丢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尔等之功，朕算是领教了。”
这班老臣他并不放在眼里，眼下最烦心的是，梁王眼巴巴地在午门守了三天，坐等午时三刻一到就将黄俨斩首示众，现在该如何从梁王的眼皮底下将黄俨带回来而又不伤了梁王的心？
哎，皇帝难当，这长兄更难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