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萌最终还是决定赴约了。
“真的要去么?”路小透望着好友惨白的脸,不禁忧心起来。
程萌头点得很沉重:“去。”
如果只是一场寻常的聚会,她可以重复这十多年来所做的——逃,逃开他们常走的街道,逃避他们所在的学校,甚至逃离他们盘踞的城市,逃得远远的,幻想着在她长大的同时,他们也成熟了,哪怕一点点,对自己年幼无知时造成的伤害有所愧疚,懂得收到短信后,她选择不回复,就是不愿意再跟他们产生任何交集,就此识趣地从她的生活里消失。
可她到底高估他们了。
有人的年岁积累出成长,有人的年岁却只助长了荒谬,他们不仅像阴沟里觅食的老鼠一样追踪到她所在的城市,甚至恬不知耻地为她“特意”准备了一场“聚会”。
当她颤抖着在电话里质问他们:“你们想做什么?”
他们竟然嬉皮笑脸地回:“就是普通的老同学聚会啊,能做什么,你太敏感了吧。”
仿佛她是个被害妄想症患者。
逃了十多年了,还要逃么?她这样问自己,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他们仍然重新找上了她,逃掉这次,下次会是什么时候呢,一年后、两年后,抑或十年又十年?她此后的人生都要活在不知他们何时会找上门,又将对她做出什么样恶劣行径的恐惧里么?
不要。
既然是“特意”为她准备的聚会,她不赴约的话,未免太浪费他们的“心意”。
就算烂账,也终有清算的那一天。
既然好友有了决定,路小透自然支持到底,然而欺凌事件的恶性程度无法等闲以视,对方意图虽未表明,有备而来却是可以百分之百确认的,这让她忧心更甚,一整夜翻来覆去,睡睡醒醒,成眠时间极少。
顺手抄起放在笔记本旁的热牛奶——
牛奶?
对了,之前上班时,每天出现在她桌上的牛奶,紧随她的归来,重新出现了。大概因为入冬,温度比之前高了一些,但并不影响入口,这位不留名人士太迅速,太贴心,她有点消受不起了。
这样想着,便将牛奶放下了。
一旁胡大福难得搭茬:“怎么不喝?”
路小透摇头,“不知道是谁,一直这样喝人家的东西不好。”
胡大福撇嘴,“有什么不好的,选择匿名肯定有原因吧,你为什么总是不能坦然接受别人的好意呢?”
“不明不白地照单全收就好了么?”
路小透这一反问,胡大福一下子答不上来,两人僵持间,一道轻快的声音及时流入:
“什么不明不白?”
是赵思阳。
路小透非常怀疑他是不是拥有无视任何不良氛围的超能力,只见他扫视周围,不到三秒钟便锁定目标:“牛奶?你们不喝呀?”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毫不客气地一口喝干,完后满足地咂咂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外面超级冷,这杯牛奶刚刚好~”
路小透目瞪口呆,胡大福则……气得牙根疼:
“谁准你喝了?”
“有什么关系,你们都不喝,多浪费呀。”
“说不定人家宁愿浪费掉也不愿意给你喝。”
“你怎么知道,又不是你放的牛奶——咦,难道——”
“难道什么,你不会以为是我吧,我为什么要天天给她准备热牛奶,你当我闲得慌。”
“诶诶,我可什么都没说。”
“……赵思阳!”
……
被晾在一旁的路小透默默去茶水间冲干净杯子,放回原处后,写了一张纸条压在杯底,希望跟对方见一面,当面表达谢意,以及,说服对方停止,对于意图不明的东西,她忐忑更多。
想到“意图不明”四个字,心思便绕回了程萌身上。
对方人数不多,就两个,她陪程萌一起去的话,二对二,数量上倒是势均力敌,然而对方是一男一女,如果发生紧急情况,比如肢体冲突,她压根儿派不上用场,程萌又有阴影,基本等于送人头,她们至少还需要一个帮手,体能力量可靠、人品值得信任,最好是本地人,男性最佳。综合条件,人选呼之欲出——
“郑阳。”
打巧经过策划部的郑阳被胡大福截住,两人避开赵思阳,在办公室门口确认企划的最新进度,赵思阳在旁边说了什么,路小透心不在焉,没听进去,见郑阳跟胡大福聊完后要走,赶紧起身拦人。
“郑总监,你今天中午有约么?”
“……我?”
郑阳有些意外,指向自己的同时,不由自主地看向好友,但见好友面部管理瞬间失败,忍不住笑,转头却见路小透神情异常严肃,似乎还透着一丝紧张。
“对,如果可以的话,拜托你一定要抽出时间来,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郑阳脑子转了转,快速捋出眉目,路小透跟自己并没有私交,少数单独相处,都是关于程萌,这次大概率没跑。
涉及程萌,心情便也紧张起来了,于是敛起戏笑,认真回答:“中午见。”
一旁胡大福想问又拉不下脸,面色起伏不定,倒是赵思阳无所顾忌,好奇地凑上前,迭声问:“什么事什么事?”
闻言胡大福立刻竖起耳朵,有人代为问出口,他心下庆幸,但代问者是赵思阳,心情又有一丝微妙的复杂。
路小透没有说,随口应付了几句。
没能得到信息,胡大福心中不是滋味,但由于得不到的依然是赵思阳,心情又有一丝微妙的清爽。
中午到来的时候,路小透跟郑阳打完照面,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两人便急匆匆地出了公司,回来的时候郑阳的表情彻底被路小透传染,严肃至极。郑阳不说,胡大福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问,就这样持续到下班,郑阳和路小透再次行色匆忙地离开了。
感觉被排除在外的胡大福无比怅然,望着窗外的雪花,幽怨地叹了口气。
***
头顶的日光灯不甚明亮,白墙上溅着星星点点的油渍和脏污,并不宽敞的餐区摆了十来份桌椅,更显紧凑。这样的环境,说是饭馆,寒碜了些,说不是饭馆,菜香和酒香倒也馋人,老板娘正在厨房炒菜,嗓门很大,旁边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孩子跑前跑后地帮忙,似乎不爱说话,客人跟他搭茬,他只是简单点头或者摇头,并不张口。
视线最终落于等待程萌到来的“老同学”们,就在西角的位置,待她们三人走近,过于用力地堆起笑容,好像不这样脸皮就会随时垮下来。
“哎,程萌,好久不见,”女人边打量程萌,边伸出手套近乎,“越来越好看了,果然在大城市混就是不一样。”
两人跟程萌记忆里的样子相比,已经相去甚远。记忆里趾高气扬的小公主,变成了画着廉价妆容、身材走样的普通女人;记忆里不可一世的小霸王,变成了目光憔悴、形容邋遢的普通男人。
没有理会她递来的手,也没有回应她的寒暄,程萌低着头沉默落座,路小透和郑阳一左一右坐下,将程萌护在中间。
女人尴尬地收回手,自己给自己打圆场,“是不是记不得我们了?也对,都十多年了,记不得正常。我是——”
程萌终于开口,打断女人即将出口的自我介绍,“我记得。”
她不想再听到他们的名字,更不想再从自己口中喊出他们的名字。
男人的笑容撑不住了,闷声不吭地开始喝酒,女人努力维持摇摇欲坠的嘴角,独自撑起场面。
“记得就好、记得就好。”目光一转,看向路小透和郑阳,最后停在郑阳脸上,“这是你男朋友?本地人吧?长得可真帅,气质也好,不愧是大城市长大的。”
“是朋友。”
程萌的声音很小,周围有喝多了的人突然嚷嚷,盖了过去,女人听不太真切,便提高音量问:“你说什么?”
这一声让程萌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大脑自动播放起了过去——
也是这样光线昏暗、空间逼仄的地方,在学校角落的厕所,一群流里流气的小女生围着她,虽然个头不及她肩膀,却聪明地懂得发挥集体优势,秤砣一样挨个挂住她的头发、手臂和肩膀,使劲将她往低处拽,直到她跪下,那个站在为首,穿得像小公主的女孩子,抱起胸,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说,你是不是喜欢他?”
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地问:“他是谁啊?”
“少装蒜,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你也配喜欢他?”
小公主说了一个名字,她并没有印象,后来才知道,是欺负郑阳时被她教训的小恶霸之首,也就是此刻坐在对面的男人。
当时的她只知道自己根本没听过这个名字,小声地辩解:“我没有喜欢他。”
小公主没听清,“大声点,你在说什么呢。”
她露了怯,声音更小了,小公主不耐烦了,突然提高音量:“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伴随而来的是一声脆响——啪!
她的左脸一下子烧了起来。
——后来每次小公主提高音量,她都会毫不意外地得到一耳光,从那之后,只要别人说话时音量稍微大一点,她就会条件反射地打哆嗦,用了近两年才克服。
察觉好友的害怕,路小透伸手握住她,代为出声:“没什么,直接说正题吧,你们找程萌什么事?”
女人干笑两声,倒也不再客气:“不是什么大事,就想请她帮个小忙,我们也是学广告的,听说她在大城市进了知名的广告公司,混得不错,照顾照顾老同学呗。”
路小透愣了愣,松了口气。为了这场突如其来的会面,她们几乎全副武装,从请帮手到提早做地点勘查,到准备防身工具,她甚至设了定时发送的报警短信,以备不时之需,就怕这两个人预备了什么可怕的陷阱。
明确没有危险后,身体里紧绷的弦总算能放松,但随即,更大的愤怒涌起。
身旁好友仍旧低着头,紧抓自己的两只手却抖得越来越厉害,不知是跟自己一样气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路小透面色转冷,“如果我曾经对别人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再见面,第一件事一定是道歉。”
女人缩头讪笑,下巴上的赘肉抖了抖:“小时候谁没淘气过,用不可饶恕,重了点吧。”
“校园霸凌导致受害者自杀的例子,少么?”路小透用力深呼吸才能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如果程萌自杀成功,你们愿意以命抵命么?”
女人夸张地拍了拍胸脯:“哎哟,干嘛说得这么吓人,哪那么容易就去自杀了。”
“请注意,我说的是‘如果自杀成功’,假如我说的是‘如果自杀’,那代表自杀是假设事件,‘如果自杀成功’,意味着‘成功’才是假设事件,而自杀,是事实。”
“什么假如假设如果的,绕得人脑袋都晕了。”
“没关系,我简单说一遍:自杀是事实,程萌,她自杀过。”
女人脸上挂不住,开始推脱责任:“哎,那时候不懂事嘛,我也不是故意的,还不是被他怂恿,”说着指向旁边的男人,“他说你老缠着他——”
“你们这些女人烦不烦!毛没长齐那点破事没完没了了,都长大了,还计较那些干什么?能帮就帮一把,不能帮就算了。”
被点到名的男人终于开口,脸通红,看样子喝上头了。
“计较?”接话的是郑阳,“因为被欺负的,不是你们吧。”
“你他妈谁啊?关你什么事,备胎吧,人家就拿你当‘朋友’,你还真拿自己当人家男朋友了,强出什么头,傻x。”
郑阳在笑:“怎么,这张‘死娘炮’的脸记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