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了。
他转身想要逃走，已经来不及。
这时的小郑阳年仅十二岁，生着一张唇红齿白、干净秀气的脸，像女孩子一样，相应地，体态也像极了女孩子，站在同龄男生中间显得瘦弱矮小。
“死娘炮来了！”
充满恶意的字眼像信号弹，他们迅速朝他聚拢过来，如同嗅到食物的老鼠。他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喘。为首的男生迈前一步，伸出食指用力戳他的肩膀，一副小恶霸的口吻——
“让你穿裙子来学校，怎么不穿？我说话不管用？”
“我没有裙子……”他嗫嚅着回答。
“我管你。”小恶霸说着语气一转，扭曲的兴奋溢于言表，“我昨天跟你说了，要是不穿裙子来，后果会怎么样，记得不？”
他咬牙，不敢点头，但他知道，他们并不会就此放过自己。
“给我扒！”
随着小恶霸一声令下，他眼前一花，被自觉扮演着小喽啰角色的另外几个男生扑倒了，他缩起身体，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力抓紧自己的皮带，不让他们轻易得逞，这是他最后能守住的尊严——光天化日之下暴露隐私部位是变态所为，他的家教不允许他变成这样，即便是“被”暴露。
什么时候得罪他们，又是怎么得罪他们的呢？
他不知道。
从数千里外的家乡转来这所学校，不过一个星期而已，只记得第一次交恶在三天前，厕所门口，当时他刚提好裤子出来，跟他们迎面碰上，因为并不熟悉，他半低下头，打算擦肩而过，谁知突然被围住，恶意的嘲讽接踵而来。
“哟，这不是我们新来的转学生，怎么从男厕所出来了，长着一张小娘皮的脸，我还以为是女生呢。”
他生气，但不敢言，对方人多势众，于是他沉默，以为任他们嘲笑几句，过过嘴瘾，就过去了，孰料，得不到回应，对方反而恼羞成怒。
“死娘炮，装什么装，别以为女生喜欢围着你转你就了不起，我爸说男人长着一张小娘皮的脸，要么是变态，要么是祸害！”
说完就要揍他，幸好教导主任路过这边，他逃过一劫。
第二天，他们埋伏在厕所，再次围堵了他——学校里这些霸凌者们，似乎格外青睐厕所这个地方，他绝不承认他们是因为隐蔽性好而做出的选择，应该是因为他们潜意识也知道，他们这样的人只配与蛆虫为伍。
这次，他们在他身上留下了几处隐蔽的淤青，然后逼着他明天——也就是今天，必须穿裙子来学校，不然就扒掉他的裤子，让他光屁股进教室。
他当然不会这么笨，任他们宰割，为了防止被扒掉裤子，他选了自己最厚，并且扣子特别紧的那条皮带，当然，万一他们弄不开皮带，可能直接对他的裤子下手，他也想到了，于是特意翻出冬天穿的加厚牛仔裤。最坏的情况是他们带了剪刀或者刀，但一般小学生应该不会想到这么周全。
所幸，按照目前的情况，他赌对了。
他们先是试图扯掉他的皮带，尝试无果之后便转移目标对裤子下手，再次失败，愤而改踢打攻击。
皮肉之痛少不了，他也想到了，身体重要的部位都做了一定的防护，接下来只要尽量护住头部就可以。
现在距离上课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他预计至少要挨十分钟以上的打，咬紧牙关，在心中计时，出乎意料，不到五分钟就停下来了。
“你们在干什么！”
是一个清脆的女孩子的声音，他听见她说着武侠剧台词一样的内容，什么“欺负弱小算什么男子汉”之类的，有点好笑但又很可爱，他略微抬起头，看到一个眉眼英气的女孩子雄赳赳气昂昂地推开那些欺负他的人，高大的身影像山一样守护在自己身前。
他确信，他遇见天使了。
后来天使总是在他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欺负他的男孩子们无机可趁，便只隔得老远冲他们起哄，说她“裹上”了个“小情郎”，说他娶了个“大媳妇”。
“裹上”这个词，出自当地方言，用来形容不检点的女人勾引男人做那档子事，极具侮辱性。
当然，当时的他并不懂。
他只是在想，如果——如果一切到此为止，他大概不仅不会怨恨，反而会有一点点感激，感激他们让他遇到了天使。
然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他离开后，见他的天使落单，他们便找到另一群跟他们同属一丘之貉的小女生，联合起来，把他的天使推进深渊。
他绝不原谅。
注视着面前的一男一女，见他们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落魄的气息，这让郑阳觉得很解气，但是看到他的天使始终不敢抬头正视他们，心中只剩愤怒。
这个女人，这个把他的天使推进深渊的罪魁祸首，面对路小透的质问，一副敷衍塞责的态度，他的愤怒逐渐加剧，听到“自杀”两个字时，手在桌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想打人的冲动分外强烈，但在男女先天身体条件差距下，他的教养不允许他恃强凌弱，所以他一忍再忍，把女性部分的战场让给路小透，直到女人提高音量——一个那么平常的动作，竟然让他的天使吓到发抖。
听路小透说起再多关于程萌的伤痛过往，都不及此刻亲眼看到的冲击来得大。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已然充血，看上去极为可怖，他只感觉到自己的胸膛起伏频率太快，就要被愤怒引爆了。
这时男人终于开口：
“你们这些女人烦不烦！毛没长齐那点破事没完没了了，都长大了，还计较那些干什么？能帮就帮一把，不能帮就算了。”
——很好，接下来，战场属于他了。
“计较？”郑阳怒极反笑，“因为被欺负的，不是你们吧。”
“你他妈谁啊？关你什么事，备胎吧，人家就拿你当‘朋友’，你还真拿自己当人家男朋友了，强出什么头，傻x。”
男人骂骂咧咧完，这才看向郑阳，那双充血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后知后觉害怕起来。
“怎么，这张‘死娘炮’的脸记不起来了？”郑阳仍然在笑，“我可记得你小时候嚷嚷着要扒我裤子检查是不是女人时候的脸。”
男人短暂迷茫后，瞬间瞠眼：“是你！”
郑阳笑得愈发平和：“是我。没忘记就好，不枉费我惦记你这么多年。”
然而红着眼的郑阳越笑，男人越惊恐：“你小子是来报仇的？”
“猜对了，可惜没有奖。”
身体比言语快一步，开口之前，拳头已经招呼上男人的脸，男人躲闪不及，硬捱下这一拳，口中涌出腥味，伸手擦了擦，见红的瞬间，眼神变得狠厉，一口呸掉口中的血，砸了酒瓶，跟郑阳扭打到一起。
程萌和那个女人试图劝架，结果不但没劝成，反而也加入了扭打队列。
男对男，女对女，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周围的食客被惊扰，迅速起身远离，胆子小的女性发出细微的尖叫，老板娘一看打起来，立马急了，拔高嗓门大喝：
“谁准你们在我店里闹事，要打架滚出去打！”
完全帮不上忙的路小透默默退后，开始处理周围的事情。
先是向老板娘道歉，承诺一定会赔偿全部损失，除了桌椅损坏之外，店内目前十来个客人的饭钱，以及今天打烊前的误工费，也包括在内。老板娘是个爽快人，打量路小透一番，看着不像是耍赖的人，便由着他们去了。
接下来是受影响的食客，翻了一下兜里，只有两千多块现金，于是按照食客人数，每人两百，一一上前道歉，表示会负责受影响的这顿饭钱，另外两百是赔偿，要报警的话不阻止。
算上报警和出警的时间，足够程萌和郑阳把心中累积多年的痛苦释放出来了。
战场清理完毕，路小透搬把椅子到角落坐下，默默看着打成一团的四人，准备好有什么情况随时应对，在厨房的老板娘想着一时半会儿也做不了生意，便坐到路小透旁边，一边熟练地算账，一边嗑瓜子：“不拦啊？万一你朋友他们打出人命怎么办？”
沉默少年乖巧地站在老板娘身旁。
“不会，我相信他们。”路小透心情平静，没有丝毫担忧或者惊慌，“如果他们是下得了狠手的人，当年被欺负的，就不会是他们了。”人渣都是欺软怕恶的。
“被欺负？”
“对，被欺负。”
为了争取旁观者的舆论优势，路小透将来龙去脉和盘托出，以免待会儿警察到了，询问到的信息全都是一面倒的寻衅滋事。
不料，得到了意料之外的认同声——
“该打！”
是老板娘，她恨恨地将少年拉到面前，捞起袖口，只见上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圆孔型疤痕，这样细小的伤口，如果没有经年累月，是不可能形成肉眼可见的伤疤的，“这些全都是那帮有人生没人养的小畜生用圆规和笔扎的。”
“这是您的孩子？”
“对，是我儿子。我不是本地人，我男人死的早，儿子是我一手拉拔大的，因为没爹，在学校里被同学欺负了，为了让他重新开始，我们才搬到这里的。”老板娘说着揪住少年的后领，要他挺起胸膛，“儿子，看好了，你要像这两个勇敢的哥哥姐姐学习，谁要是还敢欺负你，你就给我打回去，有什么后果老娘都给你兜着！”
少年并没有受到鼓舞，反而瑟缩着试图后退。
看到这一幕，路小透心里很不是滋味，仿佛看到了初识时候畏畏缩缩的程萌，对于一直受到伤害的亲历者来说，勇敢绝非易事。于是轻声补充：
“脸、四肢还有臀部，都是可以重点攻击的非要害部位，尤其四肢，可以牵制住他们的行动，胸腹和背脊不好掌握分寸，尽量不碰，对方是男性的话，紧急情况可以攻击下面，不致命且效果卓越，头部、心脏和咽喉是要害部位，如果遇到生命危险，法律允许正当防卫。”
老板娘眼一眯，而后大笑开来，豪气干云地拍拍路小透的肩膀，“我喜欢你！今天你们这顿饭我请了！不过——”话锋一转，目光里透着精明，“赔偿还是得照付，我一个小本生意人，还得养家糊口。”
路小透笑得狡猾，“赔偿当然一分不会少。不过请客就不用了，今天要买单的，可是那两位。”
老板娘立即会意，“了了。”
这一边和乐融融，那一头打斗激烈。
郑阳和那个男人之间已经轮着揍了对方好几个来回，郑阳的力量和技巧虽然略胜一筹，但不及对方的狠劲，一不小心就落了下风，好在调整速度快；而程萌和那个女人之间，往来虽不凶狠，场面却格外惨烈，互扯头发，互抓脸，各自嘶喊着，嗓子都喊哑了，两人的妆全糊拉一脸，跟指甲划出的血痕混在一起，花花绿绿的，像两个疯婆子。
让路小透心痛的是，郑阳和程萌，都在哭。
这时，隐约的警报声传来，由远及近——警察到了。
路小透起身，意外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