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福的一天，从拾掇自己开始。衬衫——选择休闲的条纹还是整洁的纯色，西装外套——选择清爽的亮色还是显得正式的深色，裤子——选择长款还是九分款，领带——要有亮点，但不能太抢眼，发型——分开还是梳起，要稍微抓出一点弧度，不能太直，否则显得死板。
他非常感谢父母生的好皮囊，因此作为对父母的报答，每天都精心打理，当然，最重要的是良好的形象能够给自己带来自信，同时，也给别人留下好印象，加之183公分的出挑身高，高大帅气简直是为他度身打造的成语。
光是欣赏镜子里的自己，就觉得新的一天无比美好。
——至少以往是这样。
换句话说，今天不是。
把号码给路小透的“监护人”之后，胡大福内心的忐忑没有一刻停止过，总觉得电话随时可能响起，宣告他的死期到来，昨晚当然也没有睡好。此刻镜子里的自己，神情萎靡，眼周一圈淡淡的黑色，他都快认不出自己了，于是选择一身沉闷的搭配，决意成为人群里最黯淡的一颗星。
将新作企划塞进提包，接着是手机，点开通讯记录，确认是否有“监护人”的来电，还好，没有。或者说，怎么还没有。拎着包忧郁地出门，如常看了看花坛——不知那个小小的身影何时还会出现——拿出车钥匙，准备开车去公司，下一秒手顿住，既然要做人群里最黯淡的星星，就不要开扎眼的跑车了，改了主意，坐公交。
许久未坐的公车依然拥挤，上车时一个不察磕到头，捂着脑袋挤进去，人群推推搡搡，气味驳杂不堪，好在，胡大福有身高优势，可以呼吸上面的新鲜空气——个高这点好，当然也有不好——略低下头，周围人发顶的头皮屑清晰可见，感觉随便吸口气就能像吸尘器一样把这些头皮屑吸进肚子。微叹气，移开目光。正要往后门的方向再挪一些，没想到，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闯进视线。
路小透。
在她身旁站定，借拉环的手稍微挡住脸，一边心内叹息人生何处不相逢，一边偷偷观察。
她跟上次一样，穿一身简单的T恤牛仔裤，小白鞋，什么都没有带，背包，钱包，都没有，手机直接揣在裤兜里，简洁利落，就这么靠着椅背，身体随车行轻微晃动。她始终闭着眼，眼周些微发红，一只手捂住胃部，看上去不太舒服的样子。
胡大福暗自撇嘴，肯定是昨天喝的，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非得学大人喝酒——说起来，今天不是周一么？他都上班了，她不用上课？抬手看看时间，八点零六分，已经过了正常初高中的上学时间，胡大福想了想，得出结论，多半是逃课。现在的小孩子真不得了，失个恋，光明正大地又是买醉，又是逃课的。
公交行至拐弯处，人群随惯性倾压过来，一股热流随之扑来，路小透眉头皱起，捂胃的手揉了揉，似乎更不舒服了，见状，胡大福将提包换到拉环的手，然后把她旁边的两扇窗户都打开，风顺势流进，她皱起的眉这才展开。
——“安心敬老院站到了，请下车的乘客从后门下车。”
报站广播响起，路小透睁开眼，起身准备下车，胡大福迅速偏过头，还好，路小透并没有抬头，未发觉他就在旁边。
目送路小透捂着胃下车，胡大福松了口气，转念又有些担心，看她模样应该很难受吧，干嘛不在家待着休息，有什么地方非得急于一时去？监护人也真是的，好歹带去医院看看啊。一点都不称职。
再转念，又是一声叹息，比起她，自己的状况险峻得多吧，还跟她脱不了关系，怎么也轮不到担心她。还是担心自己吧。
顶着一脑袋乌云来到公司，平日里积极招呼的女职员们接收到低气压警告，张开的嘴生生刹住，就见胡大福垮着肩膀，沉默无言地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好友郑阳紧随其后，拿起桌上的文件夹往他头顶使劲扇。
“干嘛？”
郑阳戏谑一笑：“赶走乌云。”
胡大福掏出手机往桌上一扔，“怎么办，还没来电话，不知道怎么打算的。”
“担心也没用，我看应该至少16岁了吧。”
胡大福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借兄弟你吉言。”
“说正事，那个企划怎么样了，联系到原作者了没？”
胡大福跟郑阳就职于L市最大的动画制作公司，名为醒狮，除了接广告动画制作之外，也出品自家的动画，市场上已经有了好几部口碑不错的作品。郑阳担任营销总监，胡大福担任策划部长，近期俩人看上了一部以身高差为主题的言情向小说，有意向买下动漫改编版权，胡大福包里的新作企划就是相关内容。
然而，企划的推进跟他这两天的遭遇一样，不顺利，第一关就卡住了。
助理小侯敲敲门，小心翼翼地回报：“部长，那边刘编辑来电，说还是联系不上原作者。”
“知道原因么？”
“据说原作者最近遭遇了巨大的人生打击，具体是什么，刘编辑说是隐私，不方便透露。”
“知道了。”胡大福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拜托刘编辑继续联系吧。”
郑阳打趣：“什么巨大的打击，不会是失恋吧。”
“哈，哈，哈，”胡大福一点都不配合，“不好笑。”
“别丧了，”郑阳说着凑上前，神秘兮兮地压低声线，“公司最近新招了个编剧，是个网红作者，外形绝对是你的菜。”
胡大福打开电脑，拿出企划，一脸了无生趣：“都不知道我能不能撑到把这个企划做完。”
“说得跟要死了一样。”
“跟要死了有什么差别，我一个身心成熟的大男人，跟未成年人发生关系，就算躲过惩戒，也有一辈子都躲不掉的良心不安和污点啊。”这种事，他一直坚定地认为，只有猪狗不如的玩意儿才会对小孩子下淫手。
但是现在，他虽非故意，却也在事实上成为了猪狗不如的玩意儿之一。
比起害怕坐牢，他更多感到沮丧，再怎么失察，怎么可以连女人和小女孩都分不清。
“要不，我去自首吧？”胡大福捂着脸闷声说道。
不知道如何安慰好友，郑阳只能拍拍他的肩膀了。
话说另一头，路小透下了公车，胃实在难受，便到附近的商店买水，拿出手机准备付款，一摁，没反应，这才记起手机从昨天早上一直关到现在。慢腾腾开机，未接来电和短信提示接连响起，除了徐立辉之外，还有自己的责编，刘沁。
短信里写着：开机速联，那家动画公司决定跟你谈动漫改编授权了。
动画公司？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点，对了，之前沁姐是有提到过，一家动画制作公司的人表示对她的小说感兴趣，当时只说要先向公司提交企划，看能否通过，之后大半个月没有回音，她以为不了了之了。
接通电话，责编大嗓门，电话都震了起来：“你总算开机了！失个恋搞得跟天崩地裂一样。”
“对不起，沁姐，让你担心了。”路小透不好意思地回。
“行了行了，说什么客套话，人家要约见面，你赶紧定个时间，今天行不？”
刘沁性子急，做什么事都恨不得立刻做完，稳踞催稿界的头把交椅，路小透能坚持每天更新不断，多亏了刘沁，争取推荐、推送到其他平台等等，也一直非常上心。遇到这样一位好编辑是幸事，路小透非常感激，虽然很想回应她的急切，然而此刻胃囊里翻江倒海，脑袋里也塞满了浆糊。
“沁姐，我身体不舒服，明天可以么？”
“可以！明天早上十点？”
“好。谢谢沁姐。”
“谢个啥。十点在那家动画公司碰头，公司叫醒狮，地址我短信发你。”
醒狮？睡醒的狮子么。
不由得这样想。挂掉电话，路小透拧开矿泉水喝了几口，还是不舒服，便打消了去敬老院的念头，她每周一三五固定会去敬老院做半天义工，一方面了自己的遗憾，另一方面活动活动筋骨，写作时在电脑前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写完吃，吃完睡，不活动的话，要么肌肉萎缩，要么胖成矮树墩。
在公交站前坐了一会儿，胃里不见好转，反而更糟了，头晕想吐，下意识便拨了徐立辉的电话，听到声音一惊，迅速挂断，拍拍自己的额头，苦笑，这些年习惯了有什么第一个找他，紧急联络也设置的他，总以为就这样一辈子了。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呢。
人啊，果真不能太自信，你永远不知道现实什么时候当头给你一棒。
路小透呆呆地望着人们上车又下车，来来往往，心内一片茫然。
身体的不适最终战胜了内心的不适，本想打给母亲，尚未告知分手消息，怕她问起不知道如何回答，放弃了。路小透转而拨通这偌大个城市里，她最后的停靠站——程萌。
程萌接到电话，急得不得了，确认位置后立即请假赶来，将路小透带去医院。守着输液时，意外碰到了小陈，他腿上打着石膏，正埋头乐颠颠地玩手游，于是生气地上前质询，怎么能把人扔在酒店。
小陈一脸委屈：“我下去买东西的时候出车祸啦，救护车不容拒绝地给我拖医院里来了。”
“那你至少给我打电话啊，我好去接小透。”
“电话当时没电啦，而且酒店没什么不安全的吧。”
“安全个鬼！你锁门了么？”
“啊？”小陈懵住，“应该……锁了吧？难道她出事了？”
转头一看，路小透正在旁边的病床上吊盐水，不知道是晕过去还是睡着，急急忙忙要起身，程萌把他按回去，“我家小透才不会有事，养你的蹄子去吧。”说完毫不留情地往伤处拍了一巴掌，痛得小陈嗷嗷直叫。
程萌满意地点点头，回到路小透旁边，拿出手机，翻出昨晚那个陌生男人存的号码。
看起来倒是挺有诚意，不像什么坏人，可他言辞闪烁、神情极其不自然，要说没猫腻，她绝对不信。
算了，先等小透好点再说吧。
这样想着又把手机塞回了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