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打算去高级餐厅，在路小透的坚持下，变成了普通的小吃店。这倒没什么，但计划的两人行变成了三人行，郑阳对好友强行灯泡的行为非常不满，落座便刻意福大福、福大福地喊，每对他说一句话必加“福大福”。
“福大福坐这边。”
“福大福你吃什么。”
“福大福你要不要水。”
“手挪过去一点福大福。”
……
喊得胡大福一脸郁卒，喊得路小透不禁好奇，“福大福”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故事。郑阳低下头，陷入了回忆——不，狂笑中。
事情是这样的。那是大学第一堂课，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一张张因青春而朝气蓬勃的面庞熠熠生辉，当时尚且互不相识的胡大福和郑阳坐到了一起，彼此简单点点头，没了下文。直到上课的老教授点名。只听老教授喊第一遍：“福大福。”无人应。老教授推了推眼镜，雷达一样扫描了整个教室，耐着性子，喊第二遍：“福大福——”依然无人应。郑阳只见同桌面露疑惑，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确定的样子，这时老教授已经开始生气了，喊第三遍：“福大福！”同样无人应。老教授彻底生气了，将该同学的学号连着名字一起重复一遍，说道：“第一天就敢旷课，想挂科了是吧，好，成全你。”正要往名单上打上大大的叉，同桌猛然起身，大声答：“老师，我在！”
老教授不信，“你是代答的学生吧？小心我连你一起记过。”
“老师，我不是代答。”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回答？”
“老师，我听了学号才确定您是点我，我不叫福大福，我叫‘胡’大福。”
老教授面上一红，“我知道啊，福大……福。”
原来老教授是南方人，容易把h音念成f音，满堂哄然大笑，其中以郑阳笑得最为癫狂。自此，认识的同学一律叫福大福，其他各堂课的老师也兴致勃勃，见面皆亲切地喊一声福大福。大学整整四年，胡大福的名字没有一次被叫对过，因此一直怨念颇深。本以为毕业之后总算可以摆脱，命运却跟他开起了玩笑，当年在课堂上笑得最癫狂的家伙成了好友，还进入了同一家公司，至今时不时拿这个挤兑他。他时常忍不住感慨，之前好不容易摆脱掉一段孽缘，以为大学能消停点，结果又来一段孽缘。
听完，路小透忍不住也跟着笑了，倒不是因为福大福这个梗好笑，而是这位营销总监笑起来太有感染力。
跟胡大福那种帅而自知的好看不同，他是那种帅而不自知的，显得格外坦诚。初见面对他的印象就很好。他有着一张非常少年感的脸，完全看不出快要30岁，头发的长度比板寸稍长一些，笑起来总让人想起校园里青涩干净的男孩子，虽然他身材健壮，并非单薄如风的少年。而比起真正的少年浮躁粗粝的气质，他又显得稳重且细致，第一次见面时，她什么都没说，他已经留意到她的不适，贴心地让服务生将咖啡撤下，换上一杯温开水——这样一想，或许牛奶是他放的？
不对，不像，尽管他表现得像是对自己有兴趣，还特地相邀，但眼神完全不像有那方面的意思。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望向对方的眼睛里是会有什么涌动的，譬如受月亮牵引的潮水。
姑且观望。
总之唯一难以理解的地方，就是——真的有好笑到这么夸张的地步？
胡大福神色阴郁：“很好笑么？”
郑阳不理他，直接对路小透说：“你知道吧？就是那种，看好朋友出糗格外高兴。”
路小透一点即通，“——真爱。”
“而且你不知道，他以为你是未成年人，焦虑了好多天，差点准备拜别高堂去自首了哈哈哈。”
——原来上次他跟沁姐莫名默契地狂笑，是这点戳中了笑点。
是很好笑。不过，身为害他焦虑的当事人，似乎不该落井下石。于是，路小透调动强大的意志力，努力控制自己的唇部的肌肉保持平稳。
“……想笑就笑吧。”
胡大福有气无力，面前的两个人，他都没办法生气。
在仿佛老友记的氛围中，这顿饭吃得和乐融融。一餐终了，郑阳慢悠悠地擦嘴，然后拿起水杯，喝前状似不经意地问起：“那天跟你一起的不是你姐姐吧？”
“那天？”
“就是你喝多了那天。”
“哦，那天。”路小透点点头，“当然不是姐姐，是非常、非常好的朋友。”
郑阳笑了笑，不再继续。路小透注意到他握着水杯的手收紧了些。
原来重点在这里。
胡大福没有察觉好友的异常，关注点一直在路小透的食量上，同样是牛肉面，他和郑阳加大碗，她小碗，这边汤都喝得干干净净，那边面条还有剩，“就这么点你吃得饱啊？”
——食量也跟那只小猫很像，他每次投喂的猫粮都有剩，心疼它饿着，准备把食盆推近一点，结果一溜烟跑了。
“我就这么点身量，能吃多少。”而且这几天胃不舒服。当然，这个就没必要说了。
“……怪不得长不高。”
那只猫也是，相处一个月了，没见长几两肉。
“呵呵。”路小透假笑，用力从椅子里起身：“福大福，有没有人说过你嘴很欠。”
郑阳赶忙打圆场，“路作者别生气，大福是看你吃得少，关心而已。”说完拉好友拉到一边，“我掀你老底你冲我来就可以了，干嘛找路作者茬，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没有找她茬，再说你是我朋友，为什么替她出头？”
“死鸭子嘴硬。”郑阳冲好友摇摇头，“要不是跟你这么多年朋友，我都要以为你是不是喜欢上人家了。”
“哈？喜欢？”胡大福突然莫名心慌，“哈！”
转身大踏步走到最前方，将郑阳和路小透远远甩在身后。
三人互相道别后，郑阳按惯例前往健身房锻炼，一路上有些恍惚，仿佛在回忆什么。不知不觉到了健身房门口，停好车，正要进门，这时迎面走来一位高挑而美丽的女性，穿着跟本人气质不太相符的粉色运动服，额际箍的也是粉色发带，上面缝着两只卡哇伊的兔子耳朵。
是她。
脚步于是换了方向，偷偷地跟在她身后。
她来到公交站前候车，他便站在间隔两三个人的位置，一起等候。她上车，他也跟上，为了不让人群推挤到她，保持在她身后几公分，不那么靠近她又能护住她。
旁边的女生低头看直播，虽然戴着耳机，但声音很大，郑阳可以清晰地听到，是一个温柔的男声，娓娓唱一首已经有些年头的粤语歌。
“唯求与她车厢中可抵达未来
到车毁都不放开
无论路上历经任何的伤害
任由我决定爱不爱
……”
思绪沉了进去，借着车窗偷看她，小心翼翼地，映影中与她仿佛并肩。和记忆中一样，她还是很高，即使这些年，他努力让自己长高变壮，拉伸、跳高、篮球、每天牛奶鸡蛋、脚踩黄豆……能试的都试了，看来依然不及天生基因强大，仔细比了比，还是矮了她一点点的样子，不自觉偷偷踮起脚，这样看起来就比她高大了，似乎足够保护她。
即将到站，旁边耳机里的音乐还在持续，声线已哀伤。
“然而天父并未体恤好人
到我睁开眼，无明灯指引
我爱主为何任我身边爱人
离弃了我下了车
你怎可答允”
车停下，她随人群向前，下车了。目送她渐远，不觉悲从中来。
——是啊，你怎可答允。
车门即将关上，郑阳突然反应过来，来不及擦去眼角溢出的湿意，哑着嗓子急叫等等，迅速下车，重新追上她。
依旧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不曾觉察地自顾自行走着，脚步均匀，毫无迟疑，走到小区门口，碰上隔壁栋的老太太，笑着打招呼，老太太仰头看她，目带审视：“小姑娘你这么高，不好找对象吧。”
她哭笑不得地目送闲操心的老太太走远，不察身后有一巨物快速奔来——是一只体型直逼成人的阿拉斯加犬，郑阳想要提醒她小心，然而，来不及了，因为闪躲不及，她跌向路旁，吃痛，五官全部皱到了一起。哈士奇主人气喘吁吁地追来，停下问她是否安好，她笑着摆摆手，表示无妨，让赶紧追上狗拉住，别再撞到其他人。见狗主人跑远了，她才放开捂住脚踝的手，尝试着站起来，用没受伤的脚跳了两下，看样子准备跳跃前进。
郑阳终于鼓起勇气上前，努力忍住哽咽，问：“你没事吧？”
说着便伸手要去扶她，被她让开。
她对陌生人保持警惕：“谢谢费心，我家就在前面，回家处理一下就好了。”
他看看她泛红的脚腕，估计一会儿就能肿起来，便说：“你的脚是扭伤了吧，去医院处理比较好，你一个人不方便的话我可以送你过去，正好我现在没什么事。”
“不用了，谢谢。”
“不行。”
她一再婉拒，他却一再坚持。
她感到费解，正想怎样才能摆脱这个陌生人过分的热心，突然被他打横一把抱起。
——公、公主抱？！
她惊讶得捂住了嘴，心跳瞬间飙升，心脏好像要跳出来了。
十分钟过去了，他抱住她的手臂依然稳当，很轻松的样子，完全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发软或者停下来要求歇一歇再继续。
她的心脏持续地快速跳动着。
他的心跳以同样的频率呼应着。
——扑通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扑通。
她终于试着抬起头看他，他表情严肃，目不斜视地注视前方的路，似乎生气又像是紧张，细细观察，他的轮廓和五官竟有几分熟悉感，记忆中某个身影浮现出来。
她怔怔地问：“我们，认识么？”
郑阳一惊，迅速否认：“怎么可能，这位女士，我是第一次见你。”
始终没有看她。
或者说，不敢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