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不紧不慢地沿既定路线前行，周末的缘故，没了工作日的拥挤，透过车窗洒进来的阳光也显得格外轻懒。路小透抬手遮住半眯的眼，有些昏昏欲睡。
在忙碌的赶稿和反复修改中，不知不觉又一周溜走了。醒狮的工作氛围很好，别的部门路小透不清楚，至少胡大福带领的项目策划部是这样。胡大福除了嘴欠点，对她各方面都很照顾；阿梨担心她不熟悉新环境，适应不了而落单，随时都会跑来找她，像只热闹的小麻雀，每天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地讲公司里又发生了什么事，看着阿梨的笑容，心情也会不自觉跟着好起来；其他同事虽然走得不太近，但大都亲切有加。还有至今不知是谁的、每天往她桌上放热牛奶的人，她的胃早已经好了，然而也渐渐养成习惯，周末不去公司时，早起在家会自己温一杯牛奶。
唯一不太对劲的只有郑阳，时不时来约她单独吃饭，当然，没成功过几次就是了，胡大福始终牢牢跟着，大概一个人吃饭寂寞，不想被抛下吧，她倒没觉得不好，至少胡大福嘴欠的时候，他是站在她这边的，胡大福每次都忿忿不平，啐好友“重色轻友”——她笑而不语，郑阳所重的“色”绝非她，在为数不多的单独聊天中，他始终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引向程萌，出于这点，她也挺乐意跟他单独吃饭的，想知道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除此没别的了。
一切都超出她的预期，忆及刚受邀时，因过去的不愉快经历而萌生退意，揉了揉额头，有些失笑。不说别的，负责主笔的编剧是位非常老道的前辈，剧情方面给了许多建议，让她获益匪浅。差一点就错失了宝贵的学习机会。
或许人天性中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懦弱，但固步自封也不可取。路小透想。
抬首望向天空，映入瞳孔的是清澈透亮的蓝，有着令人安定的力量。
——叮咚。到站了。
此刻要去往的目的地，对她来说也有着同样安定的力量——安心敬老院。
公交站的安心敬老院站只是其中一个社区服务点而已，下车后往前走一段，会有来回敬老院的专线车，大约一个小时左右的车程，主要方便院内出行的老人或探望的家属。作为市内唯一一家敬老院，不管社会善款还是政府投入，都不少，所以相关便捷设施和环境建设毫不吝啬，在全国范围内也排得上名号。
令她感到安定的，或许是那片巨大的绿地以及大棉被一样盖在绿地上方的天空，也或许只是那个必须抱着一罐糖果才能安心的周奶奶。
突然接下工作，固定每周一三五做半天义工，暂时调整成了每周末做一天，上周因为身体原因也没能去成。
不知道周奶奶怎么样了，家人是否有探望。
这样想着，已步入院内。慈眉善目的女院长见她到来，远远地便扬手招呼，甚至迎上前来。
“小透，你终于来啦。”
尽管院长依然笑得如沐春风，但感觉有些不对——终于？仿佛等她已久似的。果然，待她走近，院长托起她的手，将一张合照和两颗糖小心地放进去，尔后轻轻地抱住她，“小透，周奶奶，走了。下葬的地址写在照片后面了。”
路小透愣住，没有如遭雷击的感觉，只是身体好像被数条无形的线拉住、扯住，变得迟缓钝重，半天，喉咙才艰涩地吐出言语。
“不可能，吧？”
不可能吧。
摸到外婆凉透的身体时，她说出的第一句话，也是这句。
不知恍神了多久，直到一只手取走照片，安慰地拍拍她肩背：“我送你过去。”
路小透抬头看向对方，干涩地唤一声，“倩雅阿姨。”
倩雅阿姨是一位看起来顶多三十出头的女性，及脖的短发，微微烫出一些弧度，优雅而别致，墨绿色的雪纺衬衣，领口和袖口都有出彩的小设计，配上同样色调的雪纺长裤，整个人显得既精神又干练。要不是她自己说出来，很难想象已经有了一个年龄比路小透还大两岁的儿子。路小透得知后，在姐姐和阿姨两个称呼间摇摆不定，她倒是坦然，直接敲定“阿姨”，并不讳言自己正老去的事实。
跟路小透一样，她也没有亲人在敬老院，不过她每月固定捐钱，不定时过来，不是义工也不做看护，只是凭着出色的语言和组织能力，带领老人们一起运动加玩游戏，老人们在她身边总是精神奕奕。是个有趣又爽直的人。
两人相识是因为一点小事故，她主动跟路小透搭话的，算不上知根知底，除了敬老院，也没有多余的往来，但相处时自在，什么都能聊一点儿，渐渐倒也有了些忘年交的意味。
她将路小透带上私家车，然后把写着地址的照片递给司机：“去这里。”
路小透道谢：“有劳两位了。”
她摆摆手，“客气什么。”
一路上路小透很沉默，她也体贴地没有过多言语，到路小透下车，忽然叫住，温柔地笑：“听院长说，周奶奶走得很安详。”
眼泪大概是这一瞬间涌上来的。
正要说谢，她已经料到，先一步出声截住，“去吧，这边不方便拦车，我等你。”
墓园建在山腰，虽说偏远，但风景很好，抬眼便能俯瞰整座城市，头顶的天空一望无际，一直望着的话，甚至有身处碧空的错觉。
周奶奶的栖身处位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七拐八拐才找到，墓碑也简陋，字漆溢出，石料边缘粗糙，足见家人的不重视。路小透有些悲伤地笑了笑，意料之中。
周奶奶走前已疾病缠身十数年，阿尔兹海默加上半瘫痪，亲人除了定时送来最低生活费，几乎不会探望，路小透从做义工开始就主要负责照顾周奶奶，一年了，从未见到她的子女媳婿，偶尔上大学的孙子会过来，见奶奶状态尚可，课业加之贪玩，便也逗留不久。
此刻墓碑后面，那个耷拉着脑袋的孙子间或擤鼻涕，努力忍着不哭，见她到来，勉强扯出笑容喊了声“姐”，再也无法言语。路小透在他旁边静静地坐了会儿，等他平息下来，才缓缓开口。
“给你讲个故事吧。”
风轻轻的，扬起青草的香气悠悠散开，回忆徐步而来。树荫下，蝉鸣碎了又碎，少年终于哽咽难忍，一百八十多公分的大高个儿，哭得像个捉不住大人衣角的稚童。
带着倦意回到家，将周奶奶过世的消息告知程萌——程萌去过一两次，周奶奶也很喜欢她——程萌听后，像那个失去奶奶的少年一样，抱着她痛哭了一场。等程萌哭完，她才将周奶奶留下的遗物拿出。
合照上唯独她笑得僵硬，她不喜欢拍照，这张照片还是程萌去的时候硬拉着拍的，说是这样周奶奶就能一直记得她们了。照片里她和程萌将脑袋靠在周奶奶两边肩头，周奶奶笑得很开心，看上去好像真正的祖孙三人。曾有一度周奶奶记忆混乱，把程萌认作女儿，把路小透认作孙女，程萌气得瘪嘴，不顾场合掏出兔耳朵戴上卖萌，说：“我也是孙女儿呀。”
低气压持续覆盖，直到快睡前，程萌终于想起来原本有个好消息要告诉路小透，见路小透提不起劲的样子，叹气，心想，算了，下周一直接给她惊喜吧。
相比路小透和程萌这对好友的低迷，胡大福和郑阳这对好友则氛围松快。正值七月新番季，日本那边新作动画不断出来，观看新番既是休闲也是工作之一。
郑阳首选萝莉主角的动画，荧幕上，称不上强壮的男主轻松将小巧的萝莉女主困在怀中，继数年来的数度重复感叹，这次也未免，“萝莉真好，身娇体柔易推倒。”
胡大福也继相识数年来，重复数度表达过的不屑，“三年起步，最高死刑。”说着指了指萝莉女主身后不远处的长腿御姐，“我还是喜欢这样的，站坐皆有范，走路还带风，我跟她两个人走在街上，有如鹤立鸡群，引来艳羡的目光无数。”
——“她”还是那个她吧？
话到嘴边，郑阳却不忍心说出口，怕勾起好友伤心往事。跟那个她分开后，大福或长或短交往的女性，一律都是她的影子，高挑、修长、气质偏野，特立独行，目中只容得下个别人，性格也强势，大福则忍让一些，那时的大福目光温柔得仿佛能滴出水，面对其他女性稍有些害羞，但绝不会多看一眼，专注得让人汗颜，跟现在简直判若两人。现在的他笑得愈发开朗，目光却愈发落寞，那层温柔也沉寂多年——扯远了，总之两人很匹配，宛若天赐的连理，牵手逛街时，回头率爆满，连续几年被评为校园最拉风情侣，直到毕业无法再竞榜。
身为最近的朋友，他一度以为他们毕业后就会立刻结婚，不料迎来的却是分手。
隐下叹息，假装若无其事，义正言辞地反驳：“说了多少次了，我只是喜欢娇小的女孩子，不是喜欢小女孩。对小孩下脏手的人，我坚决反对到底！”
“哎……”胡大福仿佛没有听到，将下巴搁在抱枕上，自顾自地感慨，“每次这样跟你一起看番，我就觉得自己离成为死宅又近了一步，明明是一个应该在阳光下造福女性的完美男人。”
“怎么着？”郑阳挑了挑眉，“那走着，老地方，喝去？”
老地方也就是他们常去的酒吧，叫“不归人”，客户口碑很好，胡大福十有八九的艳遇都在那儿发生。
“好呀！”
胡大福说完迅速拍桌起身，回房间准备换衣服，半晌又走了出来，还是那身松松垮垮的居家服，“算了。”
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意兴阑珊。
郑阳耸肩，“给我瓶牛奶。”
青春期为了长高，养成喝牛奶的习惯，一直到现在，胡大福冰箱里的牛奶至少百分之八十都是他喝的。当然，本来也是给他备的，胡大福很少喝，更习惯喝西瓜汁或者咖啡。
打开冰箱，却见放牛奶的位置已经空了，忽然想起路小透，不知道她周末在家会不会自己热牛奶喝。
郑阳不相信地凑过来，手徒劳地薅了薅，“怎么可能？上个星期我来的时候还有好几瓶呢，没见你喝啊。还是你偷偷趁我不注意喝的？”
胡大福趿拉着拖鞋，栽回沙发里，“反正没了，自己买去。”
“……”
天眨眼就黑了，眨眼又亮了，对于上班族来说，周末就是这样，如同夹缝中的时间，一晃眼就没了。周一在怨声载道中如期而至。
胡大福和路小透正安静工作，起身找资料的胡大福忽见一个人往里探头探脑，路小透专心写剧本，为了某句对白抓耳挠腮，完全没有注意到。
对方冲胡大福比个噤声的手势，趁路小透喝水的空档，猫着腰蹿到她背后，奸笑着伸出魔爪，猛地拍上她的肩。这一吓，路小透差点把笔记本甩出去，回头一看——
“程萌？！”
正要问为什么，过来找胡大福拿资料的郑阳刚好走进来，看见程萌，明显也受了惊。
程萌则眼睛一亮：“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