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逐渐靠近她,身体与身体之间的距离不断压缩,视线与视线纠缠交错,空气在擂鼓般的心跳声中持续升温。她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体内的血液正在倒流,拥挤的红细胞变成洄游的鱼,成群结队、一往无前地奔向她面部。
她本能地想要推开他,却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不断说着:别动,别退。
她仿佛接到了指令,身体定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靠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几乎只能呼吸他的呼吸。
——他,是胡大福。而她,是路小透。
路小透此刻不管身体还是心理的防线都在逐渐崩溃,她一直牢牢竖在他们之间的壁垒,在他缓慢而持续的贴近中,无声地裂开缝隙。
她几乎就要落荒而逃了。
那个声音再度响起——
“路作者!虽然让你不要动,但也不要这么僵硬啊!要回应他啊!回应!”
拿着相机的青年有几分气急败坏,只是简单的借位亲吻动作而已,二十分钟了还没拍出像样的照片。
胡大福叹气,对拿着相机的青年说道:“水手,要不差不多就行了,反正只是用作参考的。”
被称作的“水手”的青年不依:“合照可不是冰冷的资料,而是有温度的纪念物,你们虽然不是真情侣,但也是合作拍档吧?我好歹是个小有名气的摄影师,你们可别砸了我招牌。”
水手是自由摄影师,一年至少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世界各地旅行拍照,同时也做点兼职,比如替动画或者游戏公司进行实地取景,作为一个拿过国家级奖项的摄影师,即使参考资料也不曾随意对待,品质是他唯一的坚持。这是醒狮一直选择跟他合作的原因——尽管他要价不菲。
胡大福转而问路小透,“是不是人多了,你太紧张?”
边说边环视围在一旁看热闹的人,其实也不多,十几二十个,不过足够把狭窄的拍摄室堵得水泄不通了。
“是、有点紧张。”
路小透敷衍答一句,趁隙使劲灌水,试图冲散那群过分拥挤的红细胞鱼。
水手不知从哪拎出一把小扇子用力扇了扇,开始轰人,“赶紧回去工作,大热天的,挤在这儿热死了,散了散了。”围观人群颇觉遗憾,一早就知道会有一些比较亲密的动作,联想到两人之前传过的绯闻,总觉得有八卦可看,但摄影师都开口了,影响工作可是要扣工资的,只得不甘心离场。
阿梨走前冲胡大福勾勾手,踮起脚对他耳语了几句,脸上挂着自信满满的笑容,胡大福看起来不太相信的样子,问:“真能行?”阿梨拍拍胸脯,“保证没问题。”然后冲路小透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拍摄重新开始,只见胡大福一只手背在身后,仿佛藏着什么。路小透好奇问起,他便说:“没什么,专心点,把照片拍了。”
距离再次压缩到只能呼吸彼此的呼吸,路小透又陷入僵硬状态,这时胡大福忽然将藏在身后的手扬起,贴到颊边,路小透下意识仰头望去,胡大福凑过去,快门咔嚓响起,接着传来水手兴奋的声音——
“漂亮!就这张了!”
路小透却彻底呆住。刚刚,碰到了。他的唇,不小心擦过她的唇。
碰到了。
鱼群炸了。
胡大福被她爆红的脸吓到:“你没事吧?”
路小透没回话,直接捂着脸跑了。
胡大福找了好一会儿,最后在一个角落找到她,她正面对墙角,依然保持着捂脸的姿势。
听他到来,她没有回头,也没有拿开捂住脸的手,只说了一句:“别靠近我,让我冷静一下。”
胡大福不知道什么情况,于是开玩笑缓和一下气氛,“你脸这么红不会是害羞了吧?”
路小透背脊一僵,慢慢蹲了下去,脸直接埋进膝间。
胡大福呛住:“不、不会吧?真害羞了?”
路小透脸埋得更低了。
“不是吧,你居然会害羞?!”胡大福完全不敢相信,忽见路小透伸出一只手,慢慢比了一个握拳的动作,迅速改口,“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说着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凑近些,“咱们俩做也做过了,亲也亲过了,不就是借位的动作么,有什么好害羞的。”
路小透好半天才缓过来,可以抬起头,不过一跟胡大福对上,表情还是有些不自在。
“做过那次完全是意外,后来亲上了也是因为措手不及,加上情绪低落,有点自我放逐的意思,怎么能混为一谈。”
胡大福耸肩,未置可否。
路小透接着说,“而且,你没提前告诉我是跟你一起拍就算了,要拍这种照片也不说。”
一开始她以为顶多只是跟一个不熟悉的陌生人简单拍点突出身高差异的照片,结果一看到配合的人是他,懵了,站着坐着这些日常动作还好,没想到有很多亲密动作,虽然大都借位或者做做样子就可以,但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跟他面对面时,看着那双深潭一样的瞳孔里一点一点清晰起来的、仿佛溺水的自己,瞬间就乱了方寸。
别说胡大福,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她打心眼里不觉得肌肤之亲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不管怎么说,跟徐立辉同居好几年,早就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女孩,不过嘴唇擦过嘴唇而已,为什么会在心里掀起巨大的波澜。
她承认,相处的日子里,有偷偷为他动过心,但成年男女受荷尔蒙驱使,一时悸动很正常,她并不认为这是值得追随的讯号。
胡大福觉得冤枉,“你自己写的故事,有什么样的情节你不知道么?设定的身高数值183公分,体型偏精瘦,肩宽腰细腿长,我完全符合,有问题么?”
路小透被问住,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沉默了一会儿,胡大福突然笑起来,“你还记得这儿么,上次我把你拽到这儿,你把我当做采花大盗吓坏了吧?同样的地点,这次居然是害羞。”
那是他们第一次在公司里撞见,还不知道彼此的身份,相互防备着。想想还挺有趣,那时她的想法应该也跟自己一样,希望永远别再有任何瓜葛。
路小透此刻已经彻底缓过来了,整理好表情,起身拍了拍裤膝处的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害羞,你害羞了么?”
接下来的拍摄还算顺利,路小透表现正常,没有再红脸,不过拍摄一结束,胡大福跟水手说了几句话,一回头,已经不见她人影。
***
安心敬老院。
眼前的绿地平整而开阔,头发花白的老人或是单独,或是成群,有的安静晒太阳吹风,有的游戏玩得热火朝天,完全不输年轻人的朝气。
剧本的工作结束后,路小透恢复了每周一三五来敬老院。周奶奶走了,现在她照顾的是一个跟周奶奶状况类似的老人,姓贺,不过跟周奶奶不同,贺奶奶是一个孤寡老人,只有本家姓,她也没有阿尔兹海默症,思维清晰,除了行动不便之外,几乎不用依靠任何人。话不多,大多时候都笑着,眉眼慈蔼。
贺奶奶喜欢念诗,浸透岁月的沙哑嗓音像海边的细沙,温柔而细腻。
在她身边待着,路小透觉得异常安心。
刚刚被搅得一团乱的心湖,这一刻终于彻底平静下来了。
这时一个人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抬头一看。
“倩雅阿姨,你来了啊。今天也很漂亮。”
“我刚到。”
她今天穿的是浅米色的上衣和同色系的七分裤,脚下踩一双舒适的方头平底鞋,头发简单扎了个低马尾,看上去清爽又显气质。路小透特别羡慕这种能穿又会穿的人,她的身高和身材撑不起来,加上没什么特别正式的场合需要出席,大约有些自暴自弃,出行衣着越来越单调,清一色的T恤牛仔裤。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忽听倩雅阿姨问:“最近都没看到你男朋友,他很忙么?”
以前跟徐立辉在一起的时候,徐立辉时不时也会过来,所以是知道的。
“应该吧。”路小透顿了顿,“我也不知道,我们已经分手了。”
倩雅阿姨吃惊,“什么时候的事?我看你们俩一直挺好的啊。”
“到现在就一个多月。”路小透将分手的原因大概说了一遍,倩雅阿姨听得气愤不已,“看着老老实实的一个小伙子,怎么能劈腿呢。要是我老公……不对,我老公不会这样,要是我儿子,我打断他的腿,看他还敢不敢。”
“看来你儿子会这样。”路小透打趣,笑了笑,转瞬有些叹息,“也不能怪他,对方确实比我高比我好看,我们在一起几年,大概没什么激情了,所以心才野了吧。最关键的是,他妈妈喜欢那样的儿媳妇,不喜欢我。”
“真是没眼光。”
“倩雅阿姨,说实话,”路小透正色,“如果我们没有接触过,仅凭第一印象,你也不会觉得我作为儿媳妇是个不错的人选吧?”
清雅阿姨认真想了想,忽然笑出声:“好像……还真是。”
“是吧。偏见往往发生在第一印象中,而一旦第一印象形成偏见,想要改变,非常困难。站在母亲的立场,也能体谅。”
倩雅阿姨拍了拍她肩膀,“我就喜欢你这股坦诚又聪慧的劲儿。不过,怎么说呢,太体谅别人难免委屈了自己。”
“不委屈,就是不想带着抱怨生活,”路小透伸个懒腰,眯眼望了望阳光,“反正都分了。还好,没有想象中难过,恢复挺快的。”
就在刚才,心还因为一个认识不过一个多月的男人失控了。
“也对,走了的人有什么好怀念的。”想到什么,表情有些遗憾,“可惜,我儿子不喜欢你这个类型的,不然我真想介绍你们认识。难得遇到这么投缘的人,能成为一家人就好了。”
路小透笑:“有你这样的婆婆肯定很幸福。不过有这样一个朋友也不错呀。”
提起孩子,这个看起来仿佛不会被岁月侵蚀的女人终于也露出疲惫的神情,“那个臭小子啊,什么都好,就是定不下来,他以前不这样的,跟他老爸一样,眼睛里只容得下一个人。可能被伤得太深了,要是像你一样豁达就好了。”说着突发奇想,“要不你们见个面吧?交朋友也行?”
路小透原本并不同意,经不住倩雅阿姨以母亲的立场拜托,最终还是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