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市市一中。
此际虽值暑假,但被要求参加补课的学生还是很多,正是放学时候,学生三三两两鱼贯而出。
一个身影正在附近徘徊,男性,不到三十岁的样子,个子高,体格中等,穿一身牛仔质地的连体工装裤,袖口和裤脚都卷至七分位置处,腰间抽绳简单打个结,脚下蹬一双白色的浅口休闲鞋,上面画有颜色亮丽的卡通图案。他身姿挺拔,乍一看倒是个很有魅力的青年,然而鼻梁上架的墨镜漆黑一片,几乎不透光,头上渔夫帽的帽檐更是拉得异常低,每当有女学生走出来,他就走到对方身旁转悠,还时不时摸向心自己胸口,举止极其可疑。
此刻当班的保安有两位,一位是精神矍铄、身材壮实的老人,另一位是体型稍显单薄但很年轻的小伙子,两人牢牢盯着那个身影,不敢有丝毫放松。
“叔,你说会不会是人贩子?”年轻保安小声问,“听说对街的私立小学丢了俩女孩,父母天天上学校办公室闹。”
老年保安认真细致地观察,那人转悠归转悠,并没有多余的动作,便说:“是看着怪怪的,不过挺体面一小伙子,应该不会吧。”
“叔,你这就不懂了,就是得看着体面,小姑娘才能昏了头上当啊。”
“嗯……你这一说好像是有可能。”
“咱现在过去吧?”
“行。”
两人默契地对望一眼,分开两边,左右包抄,慢慢接近。等那人反应过来,已经毫无退路了。
年轻保安掂了掂手里的警棍,“你谁啊?在这儿干嘛?”
那人愣了愣,“我……”便没了下文,明显有些心虚的样子。
老年保安见状皱了皱眉,表情严肃,“请出示一下身份证明,说清楚你为什么盯着我们学校的女学生。”
那人将帽子和墨镜摘下,是一张很讨异性喜欢的脸,眉毛浓黑,眉形平整干净,下方是一双清澈有神的桃花眼。只见他尴尬地扬起笑容:“二位放心,我绝对不是什么可疑的人。”
年轻保安对老年保安说道:“叔,可疑的人当然不会说自己可疑,你甭听他瞎扯。”
老年保安点点头表示认同,“请出示一下身份证明吧,否则我们就报警了。”
那人在身上搜半天,只找出一张名片,“这个可以么?”
老年保安接过,按照上面印着的名字念出声:“胡、大、福——”一边念一边仔细打量他,“这名字不像你的。”
那人一脸欲哭无泪,第N次埋怨父母取的名字,“您看上面印着我公司电话,要不您打电话过去确认一下。”
是的,没错,这个人就是胡大福了。
要说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举动,还得从昨天跟路小透那番谈话讲起。
他一直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非常关键的信息,因为那信息的缺失,导致他始终困在原地,无法走出来。“舍得舍不得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方现在已经不在了”,就是这句,他这些年执着于究竟不甘还是不舍,对于她提出分手还先一步拥有了新感情,太过失落甚至,愤怒,他心心念念都是这个人曾在他生命中掀起多么巨大的风暴,将他如何撕裂、吞噬,唯独忘了,这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一直不肯接受这个事实,把自己的心涂成灰色,门窗紧闭,连窗帘都拉得紧紧的,不让光照进来,然后一个人躲在昏暗的房间里,抱着回忆痛哭。
而现在,窗帘被拉开了。
即使房间哑寂,尘埃从未停止飞舞,它们接受光的指引,变得闪闪发亮,甚至成为光的一部分。
人还比不上微尘么。
他心中豁然开朗,沉寂已久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了。
因那个像猫一样的,玲珑而灵敏的小女人。
然而,她离开后,脑袋冷静下来,焦虑瞬间取代了喜悦。勉强到他肩膀的身高,看上去发育不良的身材,略有些婴儿肥显得稚龄的脸庞,学生一样的齐尾短发,万年不变的牛仔裤加白T标配学生装,怎么看都是中学生,他居然动心了,而且还有过那方面的冲动,不止一次。
他非常焦虑,严重怀疑自己是否得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心理疾病——
恋童癖。
于是约了心理方面的权威医生,今天的目的地便是那位医生的私人诊所。然而,太害怕了,万一确诊,他有何颜面再面对江东父老,面对高堂白发,面对友人同事,面对……总之什么都没法面对了,包括她,包括自己。
在诊所面前踌躇许久,始终没有勇气踏出那一步,见附近有所中学,便临时在便利店买了黑色的渔夫帽和漆黑的墨镜,自测一下。
但不知是不是紧张的缘故,心情完全平静不下来,尝试多次,一丁点都无法辨别。更惨的是,被学校保安盯上了。
这种事,他怎么说得出口。
老年保安见他还算配合,态度和缓下来,“暂且相信你,不过还是请你说清楚,你反复地在我们学校女学生旁边转悠是为什么。”
年轻保安又掂了掂警棍:“说啊!”
胡大福看着警棍,心里发毛,脑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突然,灵光一现,来不及周详思考。
“我是来接我女儿的!平时工作忙没法接送她,今天想给她一个惊喜来着。”
老年保安明显不信:“你女儿多大了?
“十、十四岁,怎么了?”
“你多大了?”
心脏骤然一抖,怎么忘了这个了,只能说一个含混的数字敷衍,“三、三十多。”
“三十多?”年轻保安语含质疑。
胡大福拍拍自己的脸,“打针什么的,医美保养,你们知道的,现在整形技术这么发达。”
“我就说嘛,又不是明星,哪有男人长得这么好看。”年轻保安露出鄙视的表情。
老年保安还是不信:“你二十来岁就生娃了?”
“大、大学就结婚了。”
胡大福额际开始冒汗了,迫切祈求到此为止,然而不遂他愿,老年保安接着发问。
“那你说说看,你女儿叫什么名字,在哪个班?”
“叫路小透!哪、哪个班……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记不起来了,所以只能在学校门口一个一个确认……”胡大福越说越小声,自己都无法相信。
老年保安倒是认真听了进去,“路小透是吧?”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便让年轻保安打电话去办公室查名册,年轻保安一会儿就回来了:“叔,他是骗人的,咱们学校就一个姓路的,但不叫路小透,叫路小明,是个男生。”
“不可能啊……”胡大福此刻脸上的笑已经绷不住了,寻思如何逃跑,然而两个保安已经一人扭住他一只手臂,动手的话,怕自己被警棍伤着,又怕自己伤到那位年纪大的保安,只能靠嘴,“你们别!等等!再查一下,我真是来接我女儿的,今天是她生日,无论如何想给她一个惊喜。”
老年保安一听,想起自己的小孙女今天正好生日,心软了,停下,“那你联系一下你女儿。”
年轻保安在一旁表示不同意:“叔,你可不能被这个假脸的花言巧语给骗了,要是出了篓子咱爷俩可没有好果子吃。”
“再试试吧,万一是真的,我们抓错了人也不好。”
老年保安说完并没有放开胡大福,而是问胡大福电话在哪,自己拨通了路小透的电话。
“喂?”
十五分钟后,路小透气喘吁吁地赶来,努力忍住鸡皮疙瘩,嗲声装小女孩,冲胡大福喊“爸爸”,冲两个保安喊“大哥哥”和“伯伯”。她每喊一句,胡大福就觉得自己离死神更近了一步。
“对不起,伯伯,我爸爸工作真的太忙了,上学的事情一直都是妈妈在管,我明明告诉他在实验中学,他可能是听成市一中了,真的很对不起。”
年轻保安嘀咕:“忙着做假脸啊。”
老年保安一看果真是跟自己孙女儿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笑容随即和蔼,摸摸路小透的头:“小姑娘,有这样的爸爸,你和你妈妈都很辛苦吧。”
路小透摆出故作坚强的模样:“爸爸还能记得我的生日已经很好了,我以为他已经忙得忘了。”
老年保安一脸心酸:“孩子,父母也不容易,你真懂事。乖。把你这个糊涂爸爸领回去吧。”
“谢谢伯伯。谢谢大哥哥。”
路小透九十度鞠躬,然后接过胡大福的手握住:“走吧,爸、爸,我们回家。”
脸上笑容甜美,手上指甲深深掐入胡大福掌心,胡大福痛得五官变形,却不得不挤出笑容向两个对他只有鄙夷之情的保安道歉和道谢。
沉默。
冰冻的沉默。以路小透为圆心,到胡大福的距离为半径,这个圆圈内的世界被冻结了。而他们之间的距离仅仅一步之遥。这一步胡大福提腿就可以跨过,却被心虚牵制,只能委屈地迈着小碎步,亦步亦趋地跟在路小透后头。路小透一直牵着他的手,没有放开过。
终于,离学校远了,路小透停住,没有放开他,手腕一个翻转,变为托起他的手。
只见她甜甜地笑着,继续嗲声:“爸、爸,可以告诉女儿,您这是唱的哪一出么?”
胡大福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问:“你的头发……?”
路小透前额一向坦然示人,头发前后长度大体一致,侧分于两旁,据她说刘海打理费劲,而且看起来太孩子气,绝对不能留,尤其齐刘海,但刚刚赶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齐刘海。
“为了更像中学生,临时剪的。”
胡大福沉默了好一会儿,“其实,你不用做到这个地步的,万一我真做了什么坏事,你就白忙活了。”
路小透叹气,放开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你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
胡大福望着她,表情忽然严肃:“谢谢你,我现在有一个地方必须去。”
说完就转身扬长而去。
路小透猝不及防,一脸问号。
让路小透更加猝不及防的是,三个小时后,再度碰面,他竟然对她告白了。
“你开玩笑吧?”
“没有,我想清楚了,也确定了一些事情。”胡大福在她面前正襟危坐,表情认真至极。
“可是昨天你不是还在为前女友纠结?”
胡大福愣了愣,很快重新恢复认真的表情:“像你说的,她已经不会回来了。”
“这理由……”路小透失笑,摇了摇头,“你确定你是认真的?”
来不及追究她为什么这个表情,他此刻只想让她知道他有多郑重:“百分之百认真。虽然原计划下周才告白。”
路小透叹气:“好,那我也认真回答你吧——我拒绝。”
“为什么?”胡大福不解,“你还放不下那个徐立辉么?我确定作为男朋友,我会比他更好更可靠,你也是喜欢我的吧?”不然为什么脸红成那个样子。
“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你知道么,”她又叹了口气,温柔地笑,“情场跟战场一样,每个生物全凭己身立足,搏取所需,多了少了、贪了退了,都不行。
“大象是陆地上现存的最大哺乳动物,有着庞大的身躯和强悍的力量,除了狡猾的人类,少有敌手,所以它们总是悠然自得。
“猫咪不一样。它们的体型和力量有限,跟大象这样的生物是完全不能同日而语的,为了生存,它们必须时时警惕,训练敏锐和矫健,学会不相信任何人,虚张声势。然而即便如此,它们依然能够被轻易击败。”
笑意丝毫未达她眼底。
她说:“我们不是同一类生物。”
胡大福撇撇嘴,小声嘟囔,“你说的那是野猫、流浪猫,不还有家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