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一。
太阳,斜斜地照着整座落光树叶竹叶的翡翠湖。
寒暄从梦中惊醒,一脸汗水的他呆呆地盯着竹屋屋顶。
他吃力地爬坐在床上,伸手揽床头的竹筒。
幸好,竹筒里面的竹叶青是满的。
这里面的酒似乎永远都喝不完。
但事实并非如此,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不仅他知道,你也知道,他的身体无酒不成,明月才会给他装满。
这个世间就是如此奇特,有些人是以酒疗伤,酒喝得多反而身体愈好。
现在的他,感觉不到有任何异样,整个人都不是他自己。
他打开竹塞,喝完一口,又开始咳嗽起来,他用手捂住嘴,尽量缩小声音。
老半天,他终于停止了咳嗽,可是他的手上却多了一滩血。
没有人会去在乎,连他自己也不在乎。
人世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此,可是他却丝毫感觉到任何悲哀。
相反,对于他来说,这也许就是一种永远都无法企及的幸福!
他又仰头喝酒。
明月应该走了,这是他最想见到的。
这里自始至终都只属于他和花如雪,仅仅只属于他们两个人,从来都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进得来这里。
就像是他的心。
可是又有谁能够让他放开心窗去容纳呢?
就算是秋凤凤也不能!
他知道秋凤凤对自己的情谊,也知道明月对自己的情谊!
可是,她们始终都是外人!
也许,明月仅仅只是可怜自己,而秋凤凤仅仅只是为了让自己帮她解决名“义山庄”与赵氏子孙之间那段仇恨,又或许因为某种原因!
这是他为自己找的借口。
他知道,可是他却一定要找这样一个借口。
当然,他相信明月多多少少已不再是为了蓝藤山庄,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其实,这些他根本就想都没有想,现在,除了走到花如雪的身边什么都不再重要,什么都不再重要!
他也没有必要去想这么多,这一切与他似乎根本毫无关联!
他竭力站起身,他看见了一样东西,无尘剑。
其实这也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在花如雪死之前,他的确会相信明月会带走这柄剑,而明月也肯定会带走这柄剑。
可是自从花如雪死后,一切似乎都以改变。
但唯一没有改变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这已不是自己的自己!
也许,无尘剑带给夏侯渊的只有灾难,夏侯渊本就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这一点他懂。
这时他却想起了明月的以前和现在!
这是他醒来后第一件想的事情!
这确实是可笑,他也笑了。
他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也许明月本性就是如此,也许以前与现在明月都绝对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
自己又怎会这样想,这样为她辩解?!
他又仰头喝了两口酒。
他的身体已经干瘦得不像是一个人,那合身的衣衫此时无比宽大,足足可以容下另一个人。
风还是冷,阳光并没有使空气温度升高。
他的头发凌乱不堪,胡须也更加绵长,他现在已经比乞丐还不如。
风迎面吹来。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外面走去。
可是,当他走到门前,他却望见一缕炊烟、一个药罐与一个火炉。
他还是想错了,他早该明白明月是怎么也不会走的,不然也不会跟到这儿来!
可是明月不走在这里能够干什么呢?看着一个已死之人的躯壳慢慢地风化?!
火还燃着,可明月不在火炉旁。
火炉她是怎么找来的?药罐呢?火又是怎么发燃的?那她又去了哪里?
这药显然是刚放上去不久。
寒暄走下去,他每下一只竹梯,整个身子都要重重地闪一下,就像是背着重物走在木板上,木板闪的时候一样。
他走到药罐旁,伸手去揭开盖子,盖子很烫,但他却完全没有感觉。
一股药气蓬起,他淡淡的脸突然冰冷,自语道:“悬崖菊、石斛。”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的目光放在不知什么地方,他知道这两种药是生长在悬崖峭壁上,而此地的悬崖峭壁又非同一般的悬崖峭壁!
明月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她说:“你不应该起来,你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休息了。”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两天两夜。
他只感觉到自己才睡了一会儿,他历来都很相信他自己的感觉,所以他并没有问自己已经沉睡了多久。
岂知,他早已不再相信自己的感觉!
这似乎很矛盾,可是却没有丝毫矛盾之处,因为他在欺骗自己。
每一个欺骗自己的人大抵都是如此!
寒暄缓缓转过身,盯着她,只见她右手拿着一只碗,碗很旧很旧。
她的头发凌乱,脸上还有数条小伤痕,左右手也都有伤痕,但没有血迹;而她的衣衫下半截已经全湿,上半截有青苔也有黄土,背上背着竹篓,竹篓中有苍柏、还有石韦等生长在悬崖上的草药。
她为什么要做这些?难道她不知道危险?
很长时间没有感觉的心此时居然像被针刺一般!
他还是无怒无恨,平静而冷淡。
明月放下竹篓,踉跄地走到药罐旁,右手抬起药,左手抬起碗,她也一样似乎感觉不到烫。
寒暄没有转身,但他却知道明月的脚受了伤。
明月将药放在竹梯上,说:“不管你喝不喝,药就在这里。”她站起身,向屋内走去。
寒暄淡淡道:“你没有必要这么做。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
明月没有停下脚步,没有说话,更没有回头。
寒暄继续道:“用你的时间找炉、采药、生火、煨药,为一具行尸走肉做这些是没有用的。即使你真把性命赔上,还是没有用。我……”他又咳嗽起来,他似乎真的停不下来。
明月双手握了又握,头扭了又扭,可终究忍住没有转身。
寒暄终于停了下来,接着说:“我早已与你说过,你们要的东西我根……根本没有,没有必要在一个……一个已死之人身上浪费时间。你有你该做的事……事。”
明月还是没有转身,也还是没有说话,甚至似乎没有听他说话,他还在做她的事,打扫,整理草药。
寒暄也没有转身,因为他已经无可奈何。
良久,寒暄才转身,抬起碗,将药喝完。
明月在屋中并没有看他,她在安静地翻阅花如雪留下的医书,她在捉摸,在酝酿,没有笔,也没有纸。
寒暄也没有望她,他将碗放好,又喝了两口酒,便转身朝花如雪的墓走去。
明月突然放声道:“雪姐姐墓前有果子,如果真不想让雪姐姐伤心,你尽可以不吃。”
寒暄没有说话,更没有停下步伐,他似乎是个聋子,也是个哑巴。
可是,他既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明月也不是。
因为有声音,不是风声,是脚步声,不是寒暄的脚步声,寒暄此时想走出脚步声也无法走出。
这脚步声不是一个或两个,也不是三个,而是很多个,密密麻麻的像一窝蜜蜂的叫声。
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绝对没有。
明月一惊,迅速冲出门外,只见数百人团团将他二人围住,气势凶猛,剑光刀光,杀气腾腾。
寒暄没有任何反应,依然淡淡地喝着酒,平静地朝花如雪的坟墓走去。
他们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又是怎么来的?
世界上没有永恒的秘密!
寒暄像没事一样拖着步伐慢慢地往前移动,老半天才走出一步,他不想问,也不必问。
对于他来说,问了也于事无补,更是白问。
明月横扫这些人,多数均负伤,很显然,在到这里之前定然受过重创。
明月认得出这些人当中的大半。
然而此时的明月却不惊不慌,很平静,平静得要与这群人展开一场大战。
这些人有七大剑派除开华山派,还有湖南十二鹰帮,猎鹰帮附属帮、黑旋寨、万佛寺、灵鹫宫、天渊门、南宫十三鹰、崧宵宫以及黑道上实力最强盛一直没有在江湖中行动的东染贵坊,还有白门坊、凌云坊,这里每一个门派都与他有深仇。
湖南十二鹰帮大鹰付明提刀直指寒暄,放声道:“天涯罗刹,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准备受死吧。”他是一个独眼老人。
所有人都停下脚步,死死地盯住寒暄。
万佛寺大肚僧无忌行僧道:“阿弥陀佛,弊寺素不愿杀戮,可施主丧尽天良,若不除之,他日后患无穷,还望恕罪。我佛慈悲,望施主早登极乐。”
白门坊“七杀手”天心用剑指着他,说:“少跟他废话,这恶魔早就该死,大家一起上,杀了他。”他是一个中年男子,长得并不好看。
所谓“七杀手”,杀人几乎没有失败过,以七种武器杀人。
寒暄终于停下脚步,淡淡道:“各位能进入这里,想必死了很多人!”
东染贵坊三当家“神力王”余成庆道:“不错,就因为你这龟儿子,百数条无辜的生命都丧生于机关之下,害得老子都受了点伤。现在就是你偿还血债的时候了。”
“神力王”,一身神力远强于展元庆,还有他的武功,深不可测,是江湖上少见的武林高手。
寒暄依然淡淡道:“就为一个已死之人而宁愿用这么多人的生命作为代价,这笔账划不来。”
余成庆冷冷道:“若没有牺牲,哪里来的安宁。”
寒暄道:“好一个安宁,好一个牺牲,这就是所谓的武林,这就是所谓的黑白两道!”
余成庆道:“杀人偿命,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而对于正道与邪道来说,又有什么区别?今日,你必将死在我东染贵坊手上。”
湖南十三鹰齐声道:“不,他是我们的。”
“不,他应当是我们的。”
“谁也别和老子抢。否则老子杀谁。”
“若不想和天渊门结仇的请让开。”
……
寒暄笑了,他终于还是笑了,但语气还是很淡:“小小的一只麋鹿怎可够这么多人分?可谁都想得到,谁都想独占而食之。这岂非应证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此理?!”
全场沉默,虎视眈眈的目光依旧不甘示弱。
余成庆又笑着说:“传说天涯罗刹无怒无恨,无喜无欢,果然不虚,连笑起来都他妈的淡出鸟来。好,最不守江湖规矩的就是我东染贵坊了。本坊主今日破例一次,在你咽气之时,你只要说一件事,本坊主定然帮你完成。”
白门坊二坊主江淮对余成庆道:“余坊主,万万不可啊。”
余成庆道:“没有什么不可的,我余成庆做事还需遵守他妈的条规条据吗?”
寒暄还是淡淡道:“不必了。”他仰头又喝了口酒,接着说,“你们可知道我身后这位是谁么?”
他们的确没有注意到明月。
“七杀手”天心等人才将目光移到明月身上,天心冷冷地说:“怎么,夏侯山庄大小姐跟这恶魔勾搭上了?还是德高望重的夏侯庄主与这恶魔要联手?”
明月对天心吼道:“闭上你的臭嘴,这件事与夏侯山庄无关。”
天心冷笑道:“是么?那么嵩山少林又怎么解释?”
寒暄不等明月开口便道:“一个恶魔也有危险的时候,而在危急之时能保护他只有用有用,而且江湖人都不敢动的人来做人质,这个道理我想各位都比我清楚。”
余成庆突然拍拍手道:“好,说得好。此事想想也应当是如此。”他突然放声道,“夏侯明月,你现在可以回去了,不然就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