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未至，洛水城门口的摊贩还很多，茶寮里的槐木凳子上三五成群的坐着写运送货物的镖师，玩笑的声音让四下都不清净。萧子衿靠在运粮进程的车上，身子随牛车的颠簸而晃动，看似悠闲，可心里却时不时的担心一旁脸色泛白的人。
“醒醒，我们进城了，我带你去医馆。”萧子衿摇醒了身旁的人，看着他虚弱无力的模样，心中却有些不忍，有一丝纠痛，“你还好吧！”
“放心，有你看护，我死也值了。”
萧子衿恨不得呼他一巴掌，这都什么情况了，还有心思拿她打趣开玩笑，“没死的话，我们去医馆吧。”说罢便跳下车与赶车的农夫询问了起来，“大叔，我哥他身子不适，你可知道这附近最好医馆在哪里？”
农夫大叔笑呵呵的点了点头，有些痴傻似的朝四周望了望，“往南大街走有家回春堂，那里的大夫老神了，甭管啥病都能治好！”
“如此，便多谢大叔今日施以援手了。”
萧子衿再三婉拒了大叔送他们去医馆的提议，目送人家里去之后才扶着赵熙往不远处一间门面简陋的客栈走去。赵熙一路上是躺着过来的，虽说不舒坦，但是有萧子衿在身边护着，也算安心。这会子精神好了不少，才发现这人根本不是往医馆去，“委屈你了。”不似浴血沙场的莽夫那般，萧子衿还是胸怀谋略的。风口浪尖上去医馆，便是将自己送去敌人的手心里。
“嗯，知道委屈我，还不快点好起来。我可没时间陪你在这里耗着。”萧子衿心里可没多少底，虽说她如今出入东宫不用向太子殿下报备，但是赵钦对她的行踪多少还是看着点的。此番先绕道京都北宁王府，而后出发去洛水城，对外都是说出门上香祈福。可是祈福时间再长总还有个期限，赵钦是个多疑的性子，久了他必定会疑心生暗鬼。萧子衿可不想两人之间的表面平静被打破，坏了眼前的安宁。
赵熙无奈的笑了笑，心中也猜到几分她的心思。可是她越是想快点了事回京，他便越不让她如意，“你是怕他误会什么吗？”
“闭嘴，不然你就自生自灭好了。”萧子衿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素来在军营里横行惯了，眼神里的震慑力丝毫不减，竟是让赵熙也为之一怔，不再胡说。
***
锡山郡以南是一片 土地肥沃，农户成群坐落，发展成了数个相近的村落，村落之间丘陵相隔。林铮父子被贬出京都城之后原想着与女儿汇合后便赶回老家，地处偏僻，皇榜通缉令鲜少普及的地方对林素蕊而言自然安全很多。
但一晃月余，林素蕊的病情似乎没什么起色。成日里呆呆望着天空，不论刮风下雨都不愿意走出房门一步，不准别人碰她一下，尤其是男人，除了一个人例外。林铮每每趁她睡下才敢为她把脉，调理的药也喂下去 好几副，可是似乎没什么效果。
冷冽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在京都城外盘桓一日，入夜方回。眼下天色灰蒙蒙的，入夜之前便开始雷声大作，但是林素蕊如腐朽的枯木一般靠坐在回廊上面，眼巴巴的望着那雕花的圆形拱门，这一整日竟没有进食。
“爹，这样下去可不行，冷颜以命换命才将她救出来，她就这样一直痴痴呆呆、不吃不喝可怎么对得起她？”
林素堂软语相劝、冷言相逼统统没有效果。即便内心气个半死，可真要下手却也是不可能的，不仅是不忍心，若是他动了妹妹分毫，怕被剥皮的就是自己了。父亲如此疼爱的妹妹，若是再自己手里有个闪失，他不被剥皮才是奇迹。
林铮远远地站着，这一个多月以来他也瞧出了规律，“准备好晚膳送去冷冽房里吧，他回来了，蕊儿就会吃饭了。”每当冷冽去京都的日子，她都会一整日不吃不喝，林铮早就发现了。
可这也叫他束手无策，如今的林素蕊是油盐不进，不管谁劝都没有用，但是众人有都不敢说重话，发生了凝香阁的事情之后，林铮生怕她寻短见，故此少不得千依百顺。
林素堂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叹气声此起彼伏，可最终还是从寺庙的善堂里缺了些饭菜端过去。
冷冽的房间与他父子二人之间隔着林素蕊的房间，为的便是能及时发现蕊儿的异常。林素堂看了看，与自己房内一模一样的石榻上叠着被褥，旁边还放着一个简单的灰布包袱和一把短剑。他知道冷冽所用的软剑向来缠在腰间，所以这把刀鞘上镶嵌着琥珀石的短剑想来应当不是他的。
“爹！”林素堂放好饭菜忙赶了出去。
外面的雨水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先时很小，如棉针般细密缓慢。
“冷冽要走了！”他几乎有些兴奋，因为那小子终于要走了。
救了妹妹一事，林素堂很感激，可是如今让蕊儿离不开他，林素堂便有些不悦了。就好似自己精心呵护了多少年的牡丹就这么轻易的被人采了，而且看情形那人还不是故意采摘，好似不小心碰断了牡丹枝丫一般轻描淡写。
从前有个沈连安，他还担心了许久，可后来还是分开了。如今向来心高气傲的妹妹竟然看上了不论什么方面都不如沈连安的人，按理来说应该很快便没了兴趣。可这也仅仅是按理来说，事实证明林素堂低估了妹妹的心。
“蕊儿！”
林铮转头应了儿子一声，再转头的功夫便看见女儿冒雨冲出了后院。
这里是一座偏僻的庙宇，几人都是暂时借住。白日里寺庙上香的人多，他们为了避免麻烦，从来不去前院。如今虽说已经夜幕降临，可天灰蒙蒙的，若是叫人瞧见了林素蕊的脸，那么他们可就都跑步了了。
“你呀，少说点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林铮恨不得一巴掌拍昏这不懂得看人眼色的儿子。“赶紧去找。”
冷冽要离开了，这本不是秘密，至少不算是公开的秘密。早在三天前，他已经亲自郑重其事的将林素蕊托付给他。如今想来真是可笑，有人竟然会将他的女儿再托付给他，可冷冽就这么做了。所以他没告诉蕊儿，但看她近日来的神色，看来也是察觉到了。如今林素堂点破了，她便不能自欺欺人了。
雷鸣已歇，雨却越下越大，正往回赶路的冷冽早已经淋了一身，此时雨势渐渐大了，他才不得不停在一棵粗壮的树上，就着密集的树叶勉强挡雨。隔着密集的雨帘，抬头看向不远处山腰上的寺庙，紧蹙的眉头依旧无法展平。
一个多月以来经常如此，他原是打算等林氏父子前来会合后便离开的，可却最终不忍撇下林素蕊，用那般祈望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女子，如此便拖了一个多月，连师姐的生死都不知道，换来如今满心的愧疚。
“别走，不要走！”女子步履蹒跚，跌跌撞撞的往山下走去。泥泞的山路，暴虐的雨水让被枯枝割裂的衣裙紧紧的贴在她的身上，露出曼妙玲珑的体态。
狂风刮过，她险些没能站稳，刺骨的寒意袭来，吹得她不住的哆嗦，可踉跄的步伐却坚定不移的往山下走去。她害怕来不及，害怕那个人自此消失在眼前。她保证再也不敢装病了，再也不骗他了。
树下跌跌爬爬的身影，隔着厚重的雨帘，冷冽微微眯起眼眸，她怎么会下山？
可眼下又哪里是追究她下山缘由的时机，林素蕊这一个多月来几乎没怎么吃东西，身子本就瘦弱，眼下这一淋雨，寒症只怕来的比常人凶猛数倍。冷冽这一想着，脑海中还犹豫不决，身子却依旧纵身翻下横斜长势的树干。
“你怎么下山了？”
趴在泥水潭里挣扎的女子猛然抬头，长发被雨水淋湿，跌倒的时候又沾了些许黄泥，晰白的额头和脸颊上都未能西面。被枯木枝刮的七零八落的外衣此时正颓然的挂在她身上，这怎是一个狼狈可以形容的。
只是一眼，她便更是拼了命一般爬了起来。大家闺秀竟然以如此面目示人。她该避一避的，林素蕊抓住冷冽的胳膊时，脑海中还在想着应该避开的。“不要走，求求你！”她放弃了尊严，曾经那般骄傲的尚书千金，那般娇悍的性子，否则也不会被坊间传闻是母老虎一般的女人了。
虽然一开始就名不副实，就是为了让赵澈主动退婚才捏造的名声，可她到底有几分傲气。如今为了眼前的男人，统统被抛诸脑后了。
“林姑娘！”冷冽扶着她几乎瘫软的身子，冰凉的触感如同一具失了温度的尸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回去吧。”
“不回去，不要回去。”那里有他的行囊，他就要走了。林素蕊扑进他的怀里，两身湿哒哒的衣裳贴在一起，那寒冷里透出的温暖让林素蕊着迷。
曾经的她确然不想活了，被人绑去凝香阁，又被人陷害险些失了清白，对女子而言最重要的东西。虽然最后没有失去，可当着其他男人的面被人撕了衣裳，也是不能苟活的奇耻大辱。
原本死在牢里也挺好的，可是冷颜拿命换了她的命，她是昏睡着被带了出来的。之后林铮更是日夜不离的看着她，求她活着，哪怕是为了给她活命机会的冷颜。可是这一切都不是她愿意的，她只求一死而已，死了就不用面对这个不清不白的自己。
然而冷冽却说他不嫌弃，不嫌弃一个几乎残花败柳的她。这是父亲和哥哥都无法给予的慰藉，她眷恋这样的温暖。于是她霸占着冷冽，只有他喂药才肯喝，只有他陪着才肯进食、才愿意出门走上几步，才敢站在阳光下面。
可是这样自私的行为终是招来了恶果，父亲和哥哥从京都过来，带来了冷颜可能死了的消息。她当然知道冷颜于冷冽而言意味着什么，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妒恨起这个姐姐，她拥有了自己最想拥有的人和他的心。
“怎么了？”冷冽略有些不耐了。这个与师姐一般无二的女子，面对她时自己铁石般的心肠竟然这样容易心软，可是一看到她的脸，冷冽又不自主的怨恨起自己来，如果劫囚车的时候自己在场，便不会叫师姐生死未卜。
可这一切都晚了，只怪自己太过儿女情长了，对不该动心的人动了心 。可是到如今，他却依旧狠不下心来凶她哪怕一句，“为什么不肯回去？”
“回去你就要走了是不是？”林素蕊紧紧的搂着冷冽的腰，却不敢看他的脸，“我再也不赖着你了，再也不坏你的事情了，再也不绊着你离开的脚步，但是……”
冷冽胸口不禁抽痛，仿佛被人戳着心窝子一圈一圈的搅动，“你……我不怪你，我只怪我自己！”知道她后来是装病的时候他愤怒过，但最终也不忍心怪她，只能不住的自责。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泪水混着雨水洗涤着林素蕊花猫般的脸，“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嗯！”千言万语，冷冽最终只是嗯了一句，他原想带林素蕊回寺庙，可是她不愿意，眼下总不能一直淋雨，便只好抱着她往山下去，“别再做傻事了，又该病了。”
林素蕊紧紧勾着他的脖子，任由他背着自己往山下飞奔，“冷冽，你要走，什么时候走？”
“你问这个做什么？”冷冽疑惑的转头，脚下的步子却未停歇。
“我要跟你一起！”
“不行！”他的路从来离不开危险二字，怎么能带上她。今生对她的痴念冷冽这几日已经暗暗下决心要埋藏起来，只有自己离开她，才能让她平安顺遂的过完这一生。“我可是个杀手，刀口舔血的人。”
“我知道。”林素蕊勒的双臂得紧了一些。“我不怕。”
“可我怕！”
山下的茅草棚子里，冷冽将她放在木头随意搭就的凳子上，“你不是师姐，你跟她不一样，你的生活该是平静安宁的。”
“一样的了，我们如今都是通缉犯，都是亡命之徒，不论她是死是活不是吗？你若丢下我，我便去衙门。这辈子你都会在悔恨中度过，我姐姐豁出命救我，你却轻易让我死了，即便她活着也会恨你！”她一改方才的柔弱，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嘴脸，明眸满含邪气，仿佛这一个多月来病的双目无神的人与她全无半分关系。
冷冽诧异的看着，久久无法言语，更别说反驳只字片语。 他不得不承认，是姐妹总有一些共同点，在强词夺理方面，林素蕊绝对不输给冷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