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阁每日点灯的时辰都比较早,只要快日落时院里的灯就全点亮了。
暮雨走过娴月湖上的小桥,走到莲华厅门前,站在厅外,看着里面的人,踌躇许久,终还是走过去行礼道,“来祥刚刚回来说先生今夜不回来了。公子,公子是留府还是……”
“不必管我,你去吧。”慕容泓灏的目光始终落在莲荷上,没有丝毫的变化。
暮雨抬眼看看慕容泓灏疏淡的背影,低应一声就退到厅外。终还是忍不住又回头看看他。
就这样在莲华厅里独坐于桌前,从日出等到日落。这段时日以来,他天天来,却没有一次见到先生。每天天还未亮先生就出门直到夜半才会回来,总是故意对他避而不见。而他,何尝不知先生是躲着不见他呢,可还是会天天来。先生出门了他就进来,不往阁里去,也不说话,就只是在这厅里,看着莲荷一壶接一壶的喝着其心。再等到满院灯火时就会走,从不问先生可否已回来。他们虽没有相见,却仿似从未分开过一样。
那一日的事,到底成了先生的心病。叹息一声,暮雨退到暗处,默默地,望着他。
慕容泓灏看着满池莲荷,静听着流水之声,蝉鸣之声。在这儿静坐了这几日,心,到底是沉下来了。
逸云,你的心思我懂,只是你如此避而不见,教我怎能安心。
相守已然不易,你为何还要这般折磨自己?偶尔为自己争一次、算一次没有错。你何时才肯为了我,就只为了我,谁也不去在乎,谁也不去顾及。只是握住我的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放开。
唉,在你心底,我终究,不是唯一。
你怕伤害了旁人,处处退让,终于连我也退让出去了。
逸云,你,你就不怕伤了我么?
叹息一声,慕容泓灏扶案而起,走到门前,低叹道,“我不再来了,叫他不必再躲我。夏日虽暖,你们万不可疏忽,要照顾好他。”说罢,也不待暮雨回应,迈出莲华厅,走进灯火深处,走出水月阁,走出盛府,走上星光灿灿的,归途。
归途,归家的路,竟这么黑,这么长。
天已沉透,风波楼也点上了灯。灯火光影深处的花厅里,白衣少年与红衣少女于桌前对弈品茗,落子声在夜里格外清晰。
盛逸云落子后又靠回软垫上,伸手端起茶喝一口后捧在手里,看着对面神思不属的人,许久,伸指敲敲棋盘,“看你一直神色恍惚,陪着我到底是无趣了些。”
瑾瑜闻声回神看住他,还在思量着该怎么开口,久久才轻声问,“您,还不回去么?”
“嗯?”盛逸云闻言皱眉,抬眼看她,喝尽了茶,将茶盏放到桌子上,伸手又摸出一枚棋子在手中,任白玉的冰凉在指尖跳跃。
瑾瑜见盛逸云似有不快,悄悄吐口气。心想还好没有提及公子,不然兴许会生气了。
“那日之事,虽惊讶了些,却没有太多意外。早晚会有这一天的,只是来的太突然,多少有点……”把玩着白玉棋子,盛逸云垂眸轻叹,“到底有几分受伤。想我素来对她敬重,她却于众人面前羞辱于我。唉,终归是欠了她的。”
子落,已胜了全局。
瑾瑜看着棋盘上的棋局,又看看盛逸云的神色,小心翼翼的说,“您躲着公子,公子也不见得会回家。”
“会回去的。”盛逸云抬手将棋盘上的棋子一枚枚拾起,浅笑道,“他懂我,更会依着我的。”
瑾瑜也赶忙抬手收拾棋盘,状似随口说道,“公子实在可怜,一颗心全给了您,您却从不肯为他争一次,夺一次。相爱不都是自私的么?您这么大度的相让,公子就不会伤心么?您……”
“啪!”白玉棋子已被盛逸云捏碎,他没有说话,只抬眼静静的望着瑾瑜。
瑾瑜吓了一跳,抬头看见盛逸云神色不郁,忙起身俯跪在他脚边,连句认错的话都不敢说。
看着跪在地上的瑾瑜,盛逸云丢下手中棋子,抬眼看看夜空,起身走到门前,“起来吧。”
苏缎的衣摆轻轻划过瑾瑜的手背,划过瑾瑜的心底。听着越来越远的脚步声,许久都没有动。
我不懂你,可我却懂他。
他只是想被你不顾一切的爱一次。
你明知道的,却为何不肯?
是不敢,还是爱的不够深?
“他们心里装的是万民清平,是先生的期许,更是对我们的承诺。儿女情长从来都不是他们的全部。他若是抛下一切的爱一次,便不是盛逸云了。”子义从另一侧的偏门走进来,望向外面无尽夜色, “他又何尝肯抛下一切爱他一次呢?他们,比谁都明白自己背负着什么,该做什么。情爱,到底也不过只是,心动了,罢了。”
瑾瑜抬头看着站在灯火下的人,轻笑道,“先生,到底是爱错了。”
爱了,就已经错了。
子义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人,摇头轻笑,举步走了出去,走进满院灯火。
这世间,重情的人,谁不痛,谁不苦?
心不动,不生执。既生执,舍离苦。
夏日天热,人也多困乏。苏灵雨在春暖阁里间的躺椅上,闭目午休。羽熙和倩儿分别坐在躺椅两头,轻轻为苏灵雨摇着扇子。
看看靠在苏灵雨脚边打盹儿的倩儿,羽熙轻笑着摇摇头,正要去把装冰的盆子再移近一些,一抬头却看见慕容泓灏进来,忙起身,却见他摆摆手,便又笑着坐回椅中,继续摇着扇子。
慕容泓灏走过去,将冰盆移到苏灵雨的躺椅边,对羽熙伸出手,待她将扇子递来,才坐到椅中,轻轻为苏灵雨摇起了扇子。
羽熙笑着起身到外间倒盏茶过来递给他,压低声音问,“可用午饭了?”
“用过了。”慕容泓灏接过茶盏,一看是绿豆茶就笑着用了。将茶盏又递给羽熙,继续摇着扇子,低声说,“你也去睡会儿吧,我在这儿呢。”
羽熙笑着行礼后退到外间,将茶盏放到桌上后走到床边放下床幔,和衣躺在了床上。静静的听着窗外蝉鸣,听着慕容泓灏摇扇的风声,竟觉得时光,这般美好。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也睡去了。
慕容泓灏摇着扇子,低头看着睡得香甜的苏灵雨,目光渐渐温柔起来,唇角也勾出一抹笑。
丹琼第一美人。虽传的有些浮夸,可苏灵雨的姿色却已是上上等,到底担得起美人两个字。
伸手取过躺椅边矮几上的书放在腿上,一手摇扇,一手随意翻着。
午后时光,炙热又安静。洒了一室的亮,落了一心的暖。
“姐姐,水……”苏灵雨朦胧转醒,却只是翻个身,低唤一声后懒懒的没有睁眼。
慕容泓灏笑看着苏灵雨,又看看睡的正香的倩儿,放下手中东西,起身到外间倒了一盏绿豆茶过来,递至苏灵雨跟前,轻声说,“水。”
苏灵雨一个激灵,忙睁眼望去,见慕容泓灏笑眸深深,愣了好一会儿才慌忙起身。慌乱的理理头发和衣衫,才转过脸接住茶盏,笑容里犹有几分羞涩,“多谢。”
慕容泓灏看着苏灵雨一连串的动作,笑着坐回椅中,怕她尴尬,轻咳一声,朗声道,“倩儿这小妮子是皮又松了。我都来了这半天竟兀自睡的香,该打!”
“公子,倩儿错了。公子别打,公子别打!”倩儿眼都没睁,一骨碌跪在地上,大声求饶。
苏灵雨看着倩儿娇憨的样子,轻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轻声说,“公子逗你呢,快起来歇着去吧。”
倩儿抬头看看苏灵雨,又看看慕容泓灏,眼里还有几分迷蒙,见他俩都笑着,忙磕了头退了出去。
羽熙被慕容泓灏一喊,也醒过来,慌忙下床,垂首站在床边。见倩儿退了出来,就跟着她一起出了门去。
看着她俩都走了,慕容泓灏回头看着苏灵雨,接过她手中的茶盏放到矮几上,又拿起刚才翻的书,“你喜爱诗词?可喜爱哪一首?”
“随便看看,只做消磨,哪有什么偏爱。”苏灵雨浅笑着轻应道。
慕容泓灏闻言点点头,又将书放回矮几上。原想以诗词为由与她说说话,可她总是小心翼翼,一时竟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
“夫君可爱诗词?”苏灵雨看慕容泓灏一时无话,轻笑着问,“可喜爱哪一句?”
“先生讲的最多的是政论,我们几个学的最多的也是政论。诗词倒是读得不多。”慕容泓灏看着苏灵雨的笑脸,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倒是玭玥爱诗词。我们听她读了许多,也为她抄录了许多。我曾见她抄赠过一句,那日读来颇有所感,当为喜爱之句吧。”
“哦?是哪一句?”苏灵雨穿好鞋,端坐在躺椅上,笑看着慕容泓灏眼睛里点点细碎的阳光。
“入骨相思知不知。”低声吟出此句,慕容泓灏抬手理过苏灵雨的鬓发,静望着她的眼眸,柔声道,“你的心思我不是不懂,只是一生太长,许多的话,都被淹没在朝暮里。灵雨,我的心思,你可懂?”
望着慕容泓灏的眼睛,苏灵雨轻笑起来,“我懂。”
我的一言一行到底逃不过你的眼睛。我的一颗心,到底逃不过你的眼睛。
此生太长,许多心思,也被淹没在了朝暮里。
我与你的,朝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