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青的夜已寒凉难耐。紫春在外阁许久未听见内阁有动静,便推门轻步走入。原是进去熄灯的,却看见盛逸云歪靠在榻上看书,屋里的灯只留了榻边两盏,灯火昏暗。紫春赶忙过去将灯芯挑亮,回头才看见杨玭玥靠在盛逸云怀里正睡得香,轻笑着说,“少夫人睡熟了。”
盛逸云闻言低头,看着怀中熟睡的人,见她唇边似有笑意,也笑了。
“伺候您就寝吧。”紫春见他笑,忙轻声说,“已三更了,少夫人这样,怕会着凉了。”
轻嗯一声,将手中书递给她,侧了侧身看着怀里的人。
杨玭玥从温泉里出来,只着一件白色寝衣,一头青丝随意披散在他的怀里、衣边、榻间。丝丝如锦缎般光滑明亮。抽出她手中的书放于矮几上,抬手轻拂过她颊边的发,盛逸云俯首一吻印于她眉心,将她从榻上抱起,走到床边,待紫春掀起床幔,将她请放进锦被中,才抽出手臂。不想刚一动,就疼的闷哼一声。
被她压的久了,如今一动,酸痛至极。看着她沉睡的样子,盛逸云只笑着摇摇头,转身坐在椅中揉着肩。
“先生!”紫春刚为杨玭玥放下床幔,抬头看见他坐在那儿揉肩,忙快步过去,手落在他肩头,轻轻揉着。“可是压疼了?”
“嘘—”盛逸云怕紫春吵醒杨玭玥,拉着她走出内阁,坐在外阁的椅中,才轻声说,“没事儿,一会儿就好了。”
紫春为他按摩着肩膀,见他心情愉悦,笑说,“当日老爷忧心少夫人不得先生喜爱,怕少夫人受了委屈。如今若知先生如此,该是放心了。”
“我待她远不及她待我。”盛逸云闭着眼,享受着肩头舒服的力道,“此生终究是耽误她了,不然……”
所有的言语都被紫春重重的压在他肩头。盛逸云抬眸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只听她说,“天地间,唯有情字,可胜万物。”
许久未再有言语动作,只在相望的眼睛里,看尽彼此的心事。
“为我宽衣吧。”
“是!”
解开衣结,褪去外衫,为他换上寝衣后紫春垂首退去,轻轻合上内阁的门。
盛逸云看着睡得香甜的人,唇边笑意深浓。
掀被刚躺下,杨玭玥便循着温暖靠进他怀里。笑着将她拥紧,闭目,深嗅着她的香气。
唯情,可胜万物。
没想到,竟是紫春将所有人的心事,一语道破。
情,轻似鸿毛;情,不堪重负。
情,却让我们将此生交付。
“逸云定的那日走?”手中白子落入棋盘,苏沐晨眼未抬,随口问对面的落仙。
“许是下月初六吧。”落仙拈起一枚黑子放入棋盘。抬眸看向苏沐晨,见他面上平淡,轻笑,“你竟如此平静?”
“他注定要走,不过早晚罢了。”苏沐晨也抬眼看向落仙,“你呢?”
“何处于我,都是一样的。”落仙唇角一挑,“在这里与你弈棋,也是人生幸事。”
“一样吗?”苏沐晨抚摸着手中棋子,玉的温凉在指尖的摩擦下,渐渐平静了心头的火,“我早上得了南国的消息,觉得他或许就不走了呢。”
“可你怕他若知道了,心死了,人跟着也死了。”落仙见苏沐晨迟迟不落子,也不催,又听他这样说,心中明了,唇边笑意微凉。
“你果然知道。”苏沐晨将棋子丢进棋罐,摇头叹息,“我那一刻的激动是此生从未有过的,欣喜若狂也不过如此。可是,还未到铭辉堂我便怕了,有多高兴,就有多害怕。”
“前几日,他总说心神不安,我只当他是相思太甚。却原来,他是有所感知。苏三,今早我得到消息尚且震惊不信,何况是他。”落仙伸手将未完的棋局一颗颗的打乱,收起。
“最多能瞒两日,他便会知道了。”苏沐晨搓搓手,垂着眸,似自语,又似在问落仙,“定轩终究是辜负了他。哪里杀出来的程咬金,这么轻易便赢了。”
“他,或许有苦衷。”落仙将棋盘收拾干净,抚摸着纵横的纹路,说的话,连自己都不信。
“负了便是负了,哪有那么多的苦衷。”苏沐晨抬头看着殿外的天,轻笑,“快要变天了。”
“你,你……”落仙闻言一惊,望着苏沐晨半天,终究未说出口。
“我从来不是为他。”苏沐晨优雅起身,笑的倾倒众生,“你们都知道的。”
落仙看着已步出宫门的人,笑了。
你从来都不是为他,我们都知道。
他从来都不会变,我们都知道。
我们知道,又能如何呢?连自己的心都守不住,还能守住谁的呢?
“知遇。”落仙唤住正欲进门的王知遇,见他止步回身看来,笑道,“借一步说话。”
看着夕阳斜晖里施施而行的人,王知遇笑迎过去,随他拐进另一个园子里,“有事?”
“你手中的东西,可否不要给他?”落仙迎视着他的目光,静默以望。
“即便我不说,子义岂会瞒他?”王知遇握紧手中书笺,回视落仙,“就是我们都不说,他回去也是会知道的。”
“便让他回去以后再知道吧,”终是落仙先移开了目光,垂眸低叹,“他说,比我们谁说,都好些。”
“他说,比我们谁说都更残酷。”王知遇将手中东西往怀里一揣,“他竟是最后一个知道,你们何其残忍!”
“惟有痛了,才肯放手。”落仙见王知遇已将书笺收起,转身便往外走,“你若有更好的法子也不会听我的。”
“我若有法子,便不来了。”王知遇随他出了园子,拐进另一个院落看到凭栏而立的白色身影,眸光里闪过无尽怜悯与疼惜。
“你们去哪儿了?”盛逸云问走近的两人,“刚看见知遇,却又拐到别处,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呢。”
“想起一事,便唤知遇与我同去了。”落仙驻足,看着衣衫单薄的盛逸云,眉头一皱,解下自己身上的风氅披在他肩头,“东青不比锦城,你当心些。”
“锦城此刻仍有百花,东青却已寒风萧瑟了。”盛逸云拉住风氅,嗅着周身浮动的兰若香,“我才出来,不冷。”看看他们都只着单衣,暗叹,都是习武之人,他们不畏寒暑,我却偏偏畏寒至极。
“这个给你。”落仙将雪狸往他跟前一递,“你惦记它许久,带走吧。”
盛逸云看着怀里的雪狸,一怔,笑起来,“雪狸都舍得赠我。怎的我却心生不安了呢。”
“胡言!”落仙不理他,径自往屋里去。
盛逸云和王知遇便跟在落仙身后一起进屋。
“知遇可有南国的消息?”盛逸云未抬头,逗弄怀中雪狸。
“没有。”王知遇看着他,大大方方的撒谎。
盛逸云抬眸看着他,许久嗯了一声,继续逗弄雪狸。
几日来,苏三、落仙、子义都得了南国的消息,却都默契的对我绝口不提。如今知遇否认,这事,便值得深思了。
瞒着我的,只会与一个人相关。
无妨,我,就要回去了。
长亭里,盛逸云遥望着雾濛濛的远方。苏沐晨与落仙分别立于他两侧,望着同样的方向。目光所致之处,却不同。
“东青初雪日,竟是我归去时。”看着飘飘洒洒的雪花,盛逸云摇首叹息,“铭辉堂那么好的温泉水,真舍不得呀。”
“舍不得?竟还有你舍不得的东西?”苏沐晨手一摆,便有雪花随着他的衣袖飞舞着扑向亭内,片片落在掌上,化作一点凉。
“暮国有太多我舍不得的东西。这雪就难得一见。”盛逸云感受着手背上的点点凉意,一指轻轻抚开,“一别又不知道多久能见,珍重。”
“逸云!”苏沐晨忽然伸手拉住他的衣袖,略有急切的说,“若他负你,我再不相让!”
盛逸云眸心一动,似心惊又似心疼,“如今暮国……”
“苏家几百年的根基,岂是几个人能撼动的?”苏沐晨明眸轻笑,有着不可一世的狂傲,言语却温柔多情,“除了你,谁能奈暮国何?奈我何?”
静默相望里,彼此深深浅浅的心事,百转千回后,终归只化作一声叹息。
“珍重!”
转身步出长亭,潇洒的没入雪中。
一行车马走了。往路的另一端,往无尽的思念。
“此生情根深种,如何一别两宽。”苏沐晨看着越来越密的雪,掩去了他们所有的痕迹,叹息。
“王星暗了。”一直默立的落仙忽然轻声开口,眸光仍落在无尽的远方。
苏沐晨闻言并未惊讶,只冷笑一哼,“我真想知道,他拿逸云换了什么!”
落仙只静立着,声未动,身未动,连眸光都未动。
年里异常闪亮的王星,昨夜忽然暗了。
他,终归是在劫难逃了。
“将军,他已出了东青城!”一名黑衣人匆匆奔入主帐,跪地抱拳禀报。
主座上的人闻言眸光微动,看了看左右几名副将,沉声道,“动手!”
“是!”黑衣人得令,转身出帐。
“将军!”左右副将看着主将,几番思想斗争,终于还是说出口,却拦不下已经开始的追杀,“君上若是知道,恐怕……”
“即便君上雷霆之怒,我也要这么做。我的职责是护卫暮国,护卫君上,岂能放任窃国之贼!”左劲夫扶案起身,看了看左右,叹息道,“此事系左某一人而为。此计若成,你们齐奏君上,保全自己为先,切莫为念旧情,而至家国于不顾。”
“将军!”左右一听,齐跪于地。
“我与他无旧怨,无新仇,却要害他性命。黄泉路上,我当去求他原谅。”左劲夫看向帐外夜色,飘飘洒洒的白雪,掩去世间万物的痕迹,掩去人心爱恨的痕迹。
天地之间,唯有家国,分人最近,离人最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