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泓灏抬步跨过御书房的门槛。看看御案前埋首处理奏报的司徒璞璇，缓步走至殿中，抱拳一揖，“君上万安。”
“来了。”司徒璞璇抬首看了他一眼，又垂首卷宗，只轻声吩咐，“赐座。”
慕容泓灏对他的态度不以为意，转身大大方方的坐下，巡视一圈书架上的书卷后，垂下眸，唇角勾起一抹笑，再无更多的表情动作。
半个时辰后，司徒璞璇于御案前抬头，看到慕容泓灏竟靠着椅背似睡去了，眸光一闪，笑道，“手中奏报未完，怠慢了。”
“无妨。”慕容泓灏闻言睁眼望来，唇边笑意却是冷的，“莫说一个半个时辰，君上就是让我等上三五日，也未敢有半句怨言。”
司徒璞璇与他对视许久，终只一笑，轻声道，“今日请你来，是因着昨日差人回太子府书房里取东西，内侍见到房中一物，便回来问我。今日我便派人将东西请进了御书房，想让你看看。”说罢摆摆手，便有人奉着一卷金黄色的王旨进来，恭敬的走到御案前，置于案上，“这是当年王上赐婚的王旨，”司徒璞璇将王旨拿起来，抚摸着上面金线绣的飞龙，浅笑着，“若非太子昊一言，我怎能得王上青睐，赐婚于七公主。”
慕容泓灏看清那卷王旨后，便猜到是什么。此刻心里翻江倒海，眸心微闪，再没多余情绪，“公主香魂已去多年，你如今再提有何意义？”
“公主香魂已去，可王旨仍在。你说，我有此王旨，可以做什么？”司徒璞璇抬起手中王旨，唇角含笑，看向他的眼神里是透骨的寒光。
慕容泓灏稳坐椅中，迎视着他眼中寒芒，冰凉一笑。
“昨日整理先君遗诏的中书郎也送来了一份君诏，竟也是赐婚的。你说巧不巧？”司徒璞璇知道已达目的，收回目光，取下案头另一卷玄色君诏，递给身边内侍，“你看看，可是喜事呢。”
内侍恭敬的将君诏奉着慕容泓灏面前，待他接过去，便退回原位。
慕容泓灏从容打开，几目看完后，抬眸看着司徒璞璇，冷笑一声。
“你自己选。”将手中王旨也递给内侍，看着他波澜不惊的眼眸，司徒璞璇第一次觉得他像个臣子了。那份不可一世的威仪与气度，在这两卷御旨中，荡然无存。
王权，便是这般高高在上。
握着手中一金一玄两卷御旨，慕容泓灏静坐片刻，优雅起身。行至御案前，将玄色君诏放上去，看着司徒璞璇登时明亮的眸色，嗤笑道，“你为了试探我，竟拿别人的幸福做赌注。司徒璞璇，你不配得到幸福！你真可怜！”言罢，握紧手中王旨，转身，潇洒离去。
司徒璞璇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后，才抬手拿起御案上的君诏，递给身侧内侍，“传诏吧。”
看着内侍领命匆匆而去，司徒璞璇盯着御书房外无尽长廊，久久未收回目光。
幸福为何？在王权君权面前，你不一样没有选择的余地么？
你不一样，放手了吗？
司徒璞玉看着手中王旨，心中激荡难以，手不由颤抖起来。
“当年若非我无心之言，你们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终究是我亏欠看你们。”慕容泓灏看司徒璞玉激动的样子，心底一片疼，却只垂眸叹息。
“当年您只五岁，怎能怪您！”司徒璞玉闻言，将手中王旨收起，回到他身边，跪于慕容泓灏脚侧仰视着他，“您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事，若仍自责，玉贤无地自容！”
“是啊，只有五岁的我，如何能猜透，帝王心！”慕容泓灏抚摸着腰间墨龙玉璧，看着司徒璞玉闪亮的眼睛，叹息着，“他为了那场宫变，把我们的一生都葬送了。”
司徒璞玉握紧手中王旨，几欲将它捏成碎片。看着眼前颓然的慕容泓灏，轻声问，“以司徒璞璇的性子，岂会轻易将此物给你？他跟你要了什么？”
慕容泓灏抬眸看着他眼里闪烁的精光，一时竟有些恍神，正欲说话，房门却被推开。
子怡捧着茶盘进来，看清二人神色，一愣。又看到司徒璞玉手中金黄色的王旨，一惊。站在门前许久，才盈盈走过去，放下茶盘，笑言道，“若非当年宫变，侯爷怎会负气出走？又怎会遇着夫人？怎会有先生？”子怡与司徒璞玉一样跪在慕容泓灏脚边，捧着他的手，“若非遇着先生，您这一颗牵肠挂肚的心，该付与谁去！”
慕容泓灏闻言一笑，抬手摸摸子怡的脸，笑了，“此生，唯是你们最珍贵。”
司徒璞玉原是想再问他到底换了什么。可看他一脸宠溺的笑和子怡满脸的光亮。终究没有再开口。你珍视我们的心，比这王旨贵重的多。
慕容泓灏看着眼前的两人，一双璧人，就因为当年我一句年岁相当便错过了这么多年。
我有时候也在想，我这一生，到底亏欠了多少人？你们一个个被我牵累。却在我想要放手的时候，即便自己已被捆缚也还肯放我走。
你们没有说过一句一定要以大局为重的话。可你们为了我所谓的大局付出了所有。
从年幼时，甚至从一开始，就随着我，做了一个谋国窃权的人。
我任性的说着不要了，你们也能笑笑，跟随我。
我呢，我能不要了么？
那个冰冷至极的玉座上，可以许婚给水墨，可以倾付给逸云，可以让你们这么多年的筹谋成为现实。
所以呀，我拿什么来换又有什么呢。
只是逸云……逸云呀，我这样做，你还肯不肯原谅我。
这一次，我真的要放开手么？
我之前没有想，现在，更不敢想了。
抬头看看，门外是一片美好，就好像我们走出去就能奔赴一场美好一样，而不是，一场辜负。
可我知道，我终究是辜负你了。
落仙喝了茶，将茶盏放到桌上，抬眸看看对面兀自出神的盛逸云，摇摇头。伸手将雪狸抱进怀里，侧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他们若非遇到我，人生该是圆满的。如今境况，皆是被我拖累。”摆弄着腕间手钏，抬眼看看悠闲的落仙。手一伸，将雪狸捞过来搂进怀里。雪狸翻个身，舒服的哼哼两声，眼一眯，便睡去了。
“命运如此，与你何干！”落仙睁眼看着他，“许久不听你如此之言，今日怎么了？”
“年幼时，曾恨命运不公，一出世便被冠以妖媚之名。年岁增长，才明白，若非媚主祸国四个字，泓灏怎会选我，苏三怎会选我。”抚摸着怀中雪狸，盛逸云言语平和却字字诛心。
“他待你，绝非此心。”落仙取茶喝了口，为自己重新添满，看看他，重新为他换一盏新茶递过去。
“我知道。”盛逸云接过，喝了一口，唇齿间的香气一时充斥心间。抬眸静望落仙片刻，“今日我总觉得不安，心绪难平。莫不是南国出了什么事？不知何故，我竟觉得，我要失去他了。”
“相思至深，患得患失。”落仙见他神色严肃，轻声说，“我让人回去看看。”
“我回去吧！”盛逸云轻笑一声，“与其互相猜念，倒不如守着。”
落仙把玩着手中杯盏，许久才说，“暮国有我，你且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只是…罢了。你只记住，随心便可，其他的，我替你守着。”
“此生，你也被我拖累了。”盛逸云流转的眸光里，是无尽感激。
“许多年前我说过我来守护你，从来都不只是安慰而已。”落仙伸手放于他肩头，眼神温暖，“你一直觉得上天不公，何时看到过我们的真心。你一直怨恨先生，何时看见了他们的无奈。若山，你明知那四个字只是手段，何必非要为难自己？”
“泓灏可以一笑置之，我，做不到。”盛逸云眸底心疼一闪即逝，“他们为了这片江山，毁了我和他的一生。就因为我和他龙凤天命便要背负着他们的期望、算计活着吗？就该毁了我的一生吗？我不怨了，已是最大的原谅。若再有其他，未免欺人太甚！”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落仙伸手捂住他的眼睛，遮住他已欲流出的泪，叹息，“你说不原谅，却在做着该做的一切。逸云，我虽为定轩的七贤之首，却是你的亲人。我的心里江山天下远不及你分毫。我只守你一颗本心，唯此，而已。”
泪，早已湿了掌心。落仙却未动。盛逸云也未动。连怀里的雪狸也只抬了下眼皮，未动。
一颗本心。我的一颗本心，不过是得他一人一心，无论王宫天阙或是山乡茅舍，都甘之如饴。可我们，哪还守得住本心？
“定轩的天下，只你一颗本心，而已。”
心中因这一句话，如炸开的烟火，轰隆一声明亮了一片。
你以南国试探，我却让你输了个彻底。泓灏，对不起。
唇角的笑和着泪，映在落仙明澈的眼里，一片温暖笑意。
你们需要一个相守的理由。那，我便为你寻一个理由。罪名便由我来担。这是我们，欠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