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带着杨玭玥,未免她旅途劳苦,回南国的路线就避开了山路,取道城中。
杨玭玥自入暮便一直神思困顿,最近已不思茶饭,白日里也常常嗜睡。盛逸云见她水土不适日渐严重,心疼她,早前便让她先回去,她舍不得离开,只能汤汤药药的养着,拖至近日才同他一起回家。如今已至边城,她却仍是困乏无力,此刻便靠在盛逸云怀里沉沉睡着。
去年南暮之战,暮国的燕归、南国澈城都各有损失。而今经过一年的休整,已逐渐恢复了往日景象。盛逸云看着外面已经生活平静的百姓,舒心一笑。这么多年来,你熬尽了心力,也不过是想得到百姓安宁,永清太平吧。你们付之全力,争的夺的,从来都不是那玉座,更不是我。
“澈城比之战前更加繁华了呢。”珞瑜放下车帘,回首看兀自出神的盛逸云,“银骑营剿了贪官污吏,却护住百姓平安,贤王之名,当之无愧。”
“你此言若在苏三面前说,又不得安生了。”盛逸云也放下车帘,看看吐着舌头的珞瑜,摇头道,“贤王之名绝非一朝一夕而得。贤,上忠君,下爱民。他当之无愧。”
“先生怎的不当着君上的面儿说?”珞瑜一脸贼笑,“他定能让贤王再忙上一阵子,方才觉得对得起他战神之名。”
“苏三之才,岂止战神。”盛逸云抚摸着杨玭玥垂落在他膝头的乌发,看着她沉睡的侧颜,轻声道,“他是治世明君,坐拥天下也难掩其华。”
珞瑜出口便知失言,不再说什么。目光落在他抚摸乌发的手上,见杨玭玥兀自睡得香甜,想起什么,低声问,“少夫人近日贪睡,莫不是……”一道凌厉的目光刺来,吓得她生生咽下了后面的话,垂下眼,不敢看盛逸云此时能喷出火的眸光。
车内一时静的能听见呼吸声。许久,盛逸云才低声道,“我当你口误,若再闻此言,便不留你在近前了。”
“是!”珞瑜轻声回应,已止不住簌簌发抖。
是不小心窥探了什么?还是不小心刺破了什么?眼前的人忽然陌生又遥远,冷漠嗜血的眸光里,是无尽的寒凉。
在你身边近十年,却不知你竟有此一面。
只为护着一个人,如此狠绝。
“先生!先生!”
身后喊声未停,盛逸云拉缰立马,回身看着快马而至的人。
“南国的消息!”来人一跃下马,双手恭敬的奉上一枚纸笺,垂首立在盛逸云马前。
伸手接过来,盛逸云打开一看,眸心一跳,盯着马前的人,“谁送来的?”
“诏令已下,南国尽知。”马前的人被他盯着,手已止不住抖了起来,强稳住心神回答。马上的人许久未言,只一双凌厉的眼锁住自己,越来越寒,杀气越来越盛,扑面而来几要撕裂肌肤,是用尽了全部力气,才勉强站稳。如此静对许久,在快要撑不住瘫跪于地时,只觉头上目光一转,身边一阵风过,白衣红鬃已奔射出去。
“先生!”
珞瑜等人见转眼人已走远,惊呼。
“我快马先行,你们护少夫人随后。”
随着声音的坠落,一道白影从马车内射出,在树枝间几个起跃,消失在林间。竟是雪狸一跃而出,追着主人而去。
“信上说什么?”珞瑜问瘫跪在地上的人。
“公子赐婚的诏书。”虽已空了全身的力气,却仍清楚的回答。那一刻,真以为自己要死了。那样的目光,刺骨的寒。
一队人立在林间竟不知该如何动作、言语。珞瑜回首看着立在车辕上还未及下车杨玭玥,快步过去,不待出声便听她说,“走吧。”
转身进到车内,杨玭玥紧紧掐住自己的手才稳住了心神。马车缓缓而行,脸上明灭的光,映在她闪烁的眸光里,鲜活、寂灭。
珞瑜坐在车辕上,回头看看车厢,看着紧闭的车门,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垂首沉思。
这一路,先生该如何走下去。我们,该如何走下去。
盛逸云一路策马疾奔,耳边呼呼的风声就如同他此时的心情,狂虐、暴躁,盛怒而满含杀意的眼眸已看不见天色,看不见路,只一径的往前奔跑。
没有思考,没有理智,不过是怒急了。不想思考,不要理智,不过是因为,怕极了。
前路何往,前方是我要归去的地方,却再没有家了。
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擂的震耳欲聋一片疼痛,手抓住前襟,却未得半分缓解。
深吸气,再吐纳,终于放慢了马,徐徐而行。
绯花和紫春也放慢了马,跟在他身后,不靠近,也不远。
思绪从南国昭明湖畔一直到暮国东青城。从苏沐晨到落仙,到子义再到慕容泓灏。所有的事,所有的人和对话,一一浮现眼前,直到那个打马追来的人。一惊,眸底是无限惊惧,拉缰转马,对绯花、紫春大喝,“玭玥危险,速回!”不待二人反应,白影一闪,已没入夜色。
两人只是一怔,忙快马追去。
珞瑜坐在车辕上,看着渐渐暗下的天色,眼见林深难行,不由皱眉。回头看看紧闭的车门,终只是低叹一声。
从盛逸云走,杨玭玥便下令走近路回去,不必再往城中绕道。一行人便绕开江城,直往白城而去。
车马行进慢,但她担心盛逸云,一路几乎未停,大半日下来,竟行了百里。眼看天色暗下来,也未有要停歇的意思,大家虽困乏,却知她心意,也担忧家主,只默然赶路,未有怨言。
杨玭玥坐在车里,目光落在时起时落的车帘上,回想着他们一群人自小至大的点滴,时而轻笑,时而叹息。山路颠簸,就如同她的心事,起起落落。
马车猛然停下,杨玭玥不察,险些摔倒,正想发问,还未及出口,已察觉周围一股肃杀之气,快速移至车门边,推开门一看,黑压压的人影已将他们围住,珞瑜、梦之等人围护在她车边,兵器在手,严阵以待。
虽无武艺,但自小在他们身边长大,江湖游历,对阵杀敌也曾见过。所以杨玭玥看着外面毫无惧色,只轻声对珞瑜说,“若有机会你们便走,不必管我!”
珞瑜没有机会回话,便与冲上来的人打杀起来。
关上车门,杨玭玥抬手理理云鬓,抚顺衣襟,摸着指间相思扣,端坐着。仿佛置身于侯府厅堂之上,仪容大方。外面喊杀声忽强忽弱,马车时不时会颠簸下,她脸上的浅笑却从未变过。
只是在一片喧器中,想起了那个自年少时便倾心的人。那温柔的眉目和笑意,此刻,却是想极了。想的心口一阵一阵的疼。
“少夫人!”
“玭玥!”
惊呼声起落,只觉得一阵风,不似东青那么烈,不似锦城那么暖,扑过来,掩去所有的,念与想。
这一刻竟真的见到了你,真好。
“玭玥!玭玥!”盛逸云赶到时只见一阵箭雨扑向马车,心惊肉跳的一掌拍在马背上便飞跃起来,向着马车扑去。
绯花却比他更快,一把绯云丝刺出缚住他后,整个人飞扑出去,用尽全力将他甩开,自己跌落在车前,顿时便有几支箭穿胸而过,昏死于地。
紫春跃身扶住盛逸云,看了一眼绯花,眸中杀光毕露,脚一点地,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中。珞瑜与梦之也紧随其后,飞身而去。
盛逸云看着满是箭羽的马车,快步过去,将一枚药丸塞进绯花口中,封了她几处大穴,才颤着手,却如何也不敢推开那道门。
周遭只是一刹那的安静,又厮杀起来。冲天的喊杀声中,他却只听见了那一声呼唤。那样轻,却又那样响,响彻灵魂。
再不敢迟疑,推开车门,盛逸云闪入车内,看着身负多箭的杨玭玥,摸出药丸,迅速喂进她口中,抬手便要为她渡气。
“别!”杨玭玥一开口便有一大口血流出,盛逸云知她内腑已被箭气尽伤,再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她却拉着他的手,摇着头,“别怕,我不疼。”紧握住他颤抖的手,想要安抚他,却比他抖得更厉害。
盛逸云抬手想抱住她,却看着她身上的箭,怕碰疼了,只敢轻圈住,咬着唇,说不出一句话。从未有过的害怕和寒凉自脚底而来直抵头顶,再也抑不住的全身发抖。
“逸云,此生……”杨玭玥偎在他怀里,将手中的相思扣放进他掌心,含笑说着,却被口中涌出的血打断,用力呼吸,才又说,“我终得圆满了!”
盛逸云低眸看着她的笑,明灿耀目而后渐渐暗落。用尽全力将她拥紧,想暖热她渐渐冰冷的身子。手中的相思扣被他全力握住,划破掌心,却未觉丝毫疼痛。
我都还没来得及说句爱你。我都还没来得及将你此生交付。我都还没来得及好好的补偿你。我都还没来得及……
随着她阖眸的时刻,他在世间的一束光,也跟着暗淡了。
自此天人永隔,玭玥别怕,我随后便去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