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戴鹫终于读完了父亲手册的最后一个字。
他震惊得不能自己。
手册里的每一个字,他都仔细研读过了,绝无出错可能。
只是内容太过于震撼他,令他无法相信而已。
他瘫坐在太师椅上,回味着那里面写的往事。明明是一同经历的,他怎么被瞒了那么多事情呢?
烟雨那些时候的确是画技突飞猛进,画出来的画,多被京城的老爷们拍走了,戴家一时间被疯传成为了神秘的文化底蕴丰厚的老世家。
戴老爷十分高兴,在确定戴烟雨生辰后就要被接走投入京城大家门下继续学习后,他兴奋异常,不等戴烟雨生辰就在家办了桌酒。
席间他开心异常的搂着戴烟雨,举杯畅饮:“阿爸真的很开心,我们戴家终于可以跟文人靠上边了,阿爸的祖上世世代代行商,就没有出过一个能写字能画画的文人,投进去那么多钱吧,最后都学不好,又重新做了商人,捐官的有一个,捐了个小官,最后不也被成为草包官么,就属我这代最有天赋,你看看烟雨以后去了京城,跟着人家沾着皇家边的伯乐,绝对能够学有所成,在京城占一席之地。”
他似乎都已经预料到了前景,十分开心,席间一杯酒接一杯酒,不需要别人敬,自己喝得不亦乐乎。
因为伶仃大醉,被扶进床榻的时候,已经迷迷糊糊。
他睡得很沉,半夜时分,突然被古怪的鸟叫声给惊醒,他迷迷瞪瞪的睁开了眼,低声呵斥,想唤来奴仆替他把鸟儿赶走。
然而,模模糊糊之间,床前站着的黑影并不是飞鸟的投影,倒像是人的影子。
戴老爷不敢信,惊了一惊,把酒劲给惊得退了大半,他努力睁开眼,又用手揉了揉双眼,终于又惊又怕的确定该那床前帷帐之外,站着的是个阴森森的人。
“怎么不揭开帷帐,看看我究竟是谁?”帷帐之外的黑影阴恻恻的开了口,声音混合着些许回音,在这干冷的深夜,显得愈发可怖。
不管是戴夫人还是奴仆此时都似乎被远远隔离在世界之外了。
戴老爷惊恐的叫了几声,发现没有一个人应答自己,回答自己的是帷帐之外可怖的冷笑声。
他一下子就崩溃了,缩在床里面不敢动弹。
对方似乎也没有进一步惊吓戴老爷的意思,只是将手里的扇子重重拍在了自己的手掌心里。
“戴老爷?最近风光快乐的很?”对方阴恻恻的问。
戴老爷的冷汗如同小雨般滴落,他左思右想,自己最近是不是因为太过于得意,令有心人暗暗关注而打定主意夜半入室劫财?
他排除了大多数人,这个镇子的人单纯而朴实,很少有劫财的事情发生,而且这个声音,他敢保证从没有听过。
“你不必害怕,我是给你们戴家送天赋的神仙。”对方的语气很是倨傲。
戴老爷抖抖瑟瑟问他:“敢问仙人为何夜半入我卧室??”他在心里骂了千万回了,什么仙家要夜里偷偷摸摸的潜入别人床头,这样扰人清梦?
对方似乎能够猜到戴老爷的腹诽,笑了笑,又问:“你戴家字画方面,资质平庸,小辈里面戴烟雨尚且有些天赋,但是也不足以成大器,想要靠着戴烟雨出人头地,可能不太行!”
“可是小儿,小儿的字画今日很是上进!”虽然惊恐,但是被人这样诟病戴家的血统,戴老爷还是坚强的梗着脖子回了一句。
床边的黑影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戴老爷,您真是天真的可爱!如若没有我的几滴血,戴烟雨能画出这般锦绣的画?”
几滴血??戴老爷一下子醒悟过来,他结结巴巴害怕的问:“你是那九头……鸟?”
黑影拍了一下手,十分开心:“不错,戴老爷,你还挺聪明。我以为这些时月转移,你们老戴家把跟我的仇怨都忘记了!”
戴老爷这下汗毛都倒立了,他有些害怕的颤抖着声音求饶:“我戴家一直以为九头鸟的事情是个传说,都不知道已经多少辈了,祖辈做错的事情,还请仙人原谅,实在不应该波及无辜的后代子孙,如果仙人有什么用度要求只管提,能够满足的我戴斌一定倾囊相助。”
言下之意,身外物可以随意取之,但是戴家人的性命还是请保留。
黑影啪的一下打开了折扇,扇了扇,摇了摇头:“你说我要你钱财何用?你们戴家欠我的是折损的一头,需要生魂才能补给,你不会没有听说过吧。”
哪里没有听说过,戴家把这段历史当做神话传了十几代人,因为年代久远,平安度过十几代人,渐渐也就把这事当成了传说,可是太不公平了,祖辈都是安然度过,为什么到自己这里就要面对不属于自己的因果?
戴老爷有些愤懑:“但是,那是那么久之前的事情。”
黑影笑了笑:“再久也是你们戴家的因果,如果不是他们将年幼未能成型的我从高高悬崖之上取回,擅自剥离了我的壳,我又何以至此,九头不够长齐,我便失去了最重要的能力,禁锢在这里面,出也出不得!”
他越说越气,呼的一下逼近了戴老爷的床,那帷帐上的黑影近乎于贴紧了,戴老爷吓得把被子紧紧抱在了怀里,整个人战栗不已。
“你也莫怕,我不要你的生魂,你生魂未必可口。我吸食生魂,还得是天赋甚好的,你的吸入,也不能填补愉悦我。”黑影用又站直了身体。
距离的拉远让戴老爷稍稍好受了一些。
“你,你要谁的?”戴老爷结结巴巴的问。
那黑影似乎转了个身,啪的一下把手里的扇子又收起来了:“戴鹫和戴烟雨,他们其中一个,我想要。”
“不可以!”戴老爷惊慌不已,涉及到自己的孩儿,他的 胆子一下子大了,又急又气之下,他一下子坐起来,撩开了蚊帐。
“不可以,他们都是我的仔。”戴老爷喘息着拒绝。
蚊帐之外,很意外的站着的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恶鬼模样,出乎戴老爷的意料,那黑影居然是个身着白色长袍的书生。
长得很是清秀,眉目之间,也谈不上凶狠,眉眼弯弯的看着自己的时候,似乎还像是个好说话的人。
戴老爷张了张嘴:“先生,能不能带走我,留了我的两个仔?”
书生挑了挑眉头,问戴老爷:“我要你作甚?你的生魂沾满了铜臭,一点都不可口。”
“你莫担心,我吃一半的生魂,另外一半我会给他补齐,保准让他成为一个有名的书画家,光耀你戴家门楣,不是你希望的么?”书生又补充。
他的脸上似乎有黑色的如同蚯蚓一般的黑气游走,过去几百年了,他因为进入这画中世界,未能完美体态孵化,能力弱上许多,虽然铸造更多的画中世界,却因为自己能力束缚,并不能令它们完整可用。
他需要的是戴家的生魂,填补那个缺失。
或许舍弃这不完整的躯壳,重新在另外一个身体里重生,才是解脱这里封印的最好方式。
他守了戴家几百年,好不容易看到了完美的纯洁完整的躯壳,他不会在放弃。
“我不会让你儿子失去生命的,我只是暂时用一点点他的生魂,你要知道,活着很美好,我自己懂得这个道理,怎么会迫害别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书生似乎将态度都放得柔和很多。
“真的?”戴老爷喘了口气。
“真的,戴老爷,你想想,如果吃了你的生魂,你又不是那个命定能够填补我缺陷的人,岂不是白白舍弃了生命,我还是要在你死后,吞食掉你儿子的生魂。”书生似乎很能拿捏戴老爷的心里。
“即便是我全部吞食了你儿子的生魂,他死去了,但是你还活着,要是想要儿子,和戴夫人,金姨娘再生个十个八个的,也是可能的。你要想想,我可以赋予你后代作画写字的天赋,每个孩儿出来都是天赋超人的,是不是很期待?”
似乎被催眠了一般,戴老爷突然觉得,这笔交换似乎稳赚不赔,他现在只有一个烟雨能够打拼未来,如果用烟雨或者戴鹫换以后子孙的天赋……
“那你要不吃了戴鹫的生魂吧,他不若烟雨能画画。”他突然提出。
书生似乎很意外,他斜睨了戴老爷一眼,有点嘲讽的笑了笑:“戴老爷,你似乎弄错了点什么,有选择权的是我,不是你!”
戴老爷吓得禁了声。
“下个月戴烟雨的生辰,你记得带着你两个儿子去镇外的断崖处等我,我到时候看一看,是哪个戴家子弟能够入我的眼。”
说话间,书生逐渐生出黑色的翅膀,身形也逐渐收缩成鸟身,只是那头部,依然是八个头,最后一个脖子上,仅仅新生了一个小小的肉球,似乎有什么从里面冲破而出。
戴老爷不敢多看,那鸟儿一边跑动着,嘴角含血滴落了几滴在屋子周边,一边展翅飞向了高空。
待他彻底消失了踪迹,戴老爷突然倒抽了一口气,力竭瘫倒在地上,似乎力气都被它带走了。
那种压迫感,令他从心底害怕。
舍弃儿子换得全家安康?
在戴烟雨生辰的前几天,戴老爷都处于极度烦恼而焦躁中。
很快便到了戴烟雨生辰的早晨,戴老爷胆战心惊的走出庭院,那树干上呼啦啦飞来一堆乌鸦,黑压压的,他吓得倒退了几步。
彼时宾客齐聚前厅,热热闹闹的,后院少有人来,反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静谧。
戴老爷还在犹豫中,戴烟雨和戴鹫都是他很宠爱的孩子,从小衣食无忧,虽然天赋不行,但是他依然觉得两人是镇上最优秀的仔。
那天被九头鸟蛊惑着同意了送出去一个生魂,但是此时他又从心底剧烈的排斥这个决定了。
他站在那里十分茫然。
一滴,两滴,三滴,湿漉漉的液体从房檐上低落下来,滴在了戴老爷的额头上,他茫然的举袖子擦拭自己的额头,却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水渍,而是鲜红的血渍。
他吓得倒退了一步,仰头去看,那屋檐上站着的却是那天看到的八头鸟。
“记得,我在断崖那里等你,你死还是以后戴家飞黄腾达,在你一念间。”阴恻恻的声音,让戴老爷如堕冰窖。
彼时阳光正烈,他站在阳光下,却冷得牙齿发颤。
许久以后,他挥手叫来下人:“你告诉戴鹫,让他约着烟雨去镇子外面的断崖等候,父亲为他们都准备了礼物。”
可能是太自私,他竟然想要那怪鸟选中戴鹫,毕竟烟雨习画的天赋要高出很多。
他迷迷糊糊的也往门外走,经过走廊的时候,一阵叮铃铃清脆的铃声给震醒了一般。
他回过神来,看见窦夫子皱着眉头看他。
“戴老爷,你是不是看到九头鸟了?”她开门见山。
戴老爷突然想起刚刚自己的举动,突然就颓然的捂住了脸。
“是不是他让你做了什么?”窦夫子语气变得很严肃。
“是,是我自私,他让我送戴家子孙的生魂,说是要从烟雨和阿鹫中选出一个,保证我后代子孙天赋绝佳。我怎么,我怎么就应了!”戴老爷捂脸。
“不能怪你,那东西会催眠别人。或许只是一丝自私的念头,能够被他催生成无穷大的欲望!”窦夫子皱了皱眉头。
“催眠?是什么?”
“不懂不必深究,那你已经让二位公子去了它那里么?在哪里?”窦夫子问道。
戴老爷指了方向,距离吩咐下去已经半盏茶的时间,他也不能保证两个儿子是否已经遭到毒手。
他竟然连跟进的勇气都没有。
窦夫子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就急急的离开了。那一眼,让戴老爷从灵魂深处感觉到了羞惭。
他沮丧而无措的蹲在院子的角落,直到傍晚,窦夫子背着昏迷不醒的戴烟雨回来了。
窦夫子的脸上身上都有血迹,整个人看起来虚弱不堪,嘴唇都完全失去了血色,放下戴烟雨的瞬间,她就软软的瘫下去了。
戴鹫也显然受到了不小的惊吓,除了哭就是哭,从那以后,这段记忆,他便忘却了,不知道是因为惊恐过度,还是窦夫子的仙法。
戴老爷在这里用力标注了:“九头鸟不是好的,但是窦夫子很可能是仙家。时隔一些时日,窦夫子康复后提议断崖之下灭了九头鸟,我也愿意,再危险,我也想试一试,烟雨的生魂是不是已经被它吃了大半,我想寻回来,让他做个正常人,能不能有天赋作画写字,我已经不在乎了。”
是了,从那以后,那只八个头的九头鸟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虽然戴烟雨变得不像以前灵秀,也不能再画画,但是总算把命保下来了。
戴鹫自嘲的笑了笑,原来自己一直都是不被看好的那个!
就连九头鸟选择生魂,都越过了自己选择了戴烟雨。
他有什么不好?同样为戴家子孙,难道会缺失很多,真可笑。
他缓过神来,把手册收拾了一番,决定去断崖下面看一看。父亲应该是没有达到断崖之下就遇到了不测,那一同前往的窦夫子呢?
如果能够找到她,应该就能找到九头鸟吧!
镇外的断崖一直都是镇上人的禁忌,如非不得已,肯定会从断崖的地方绕过去的。断崖之处很奇怪,再是晴天,都常年被烟雾缭绕着。
戴鹫带了长长的绳子,又带了斧头匕首,想了想,把家里的各种防身的东西都带上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因为害怕而放弃,从来也不是戴鹫的个性。
很久之前,他背负了拐带兄长出门,致死兄长伤残,从天才变为傻孩子的骂名,这么多年了,所有人看他戴鹫就是个满是心计的人。
真相一朝得知,他居然没有很轻松。
因为在众人的冷眼里,他还是变成了别人口里的心机男。
戴鹫自嘲的笑了笑,他从来只是想证明自己而已,从来只是想告诉父亲,他才是值得被重视的那个孩子呀。什么心计,不过是渴望得到证实而已。
戴鹫擦了擦汗,彼时已经傍晚,断崖处的雾气又重了几分,他探头看下去,白茫茫的一片。
可怖又未知的恐慌抓紧了他的心。
但是总是要面对的 ,不是么?戴鹫啐了一口吐沫在自己的手掌心,将绳索在断崖边的石碑上打了个死结。
其实这处断崖不算高,但是多年来,经常有人死于山中,或因为采药,或因为莫名怪兽的袭击,总之,种种命案的发生,为断崖增添了不少神秘的色彩,不高的断崖,也成为了不可攀登的存在。
戴鹫给自己鼓足气,一点一点的往下爬去。
每下去一步,那雾气就更加浓厚一分。
他爬了一炷香的时间,到了断崖的中间部分,在白茫茫带着点灰色的雾气里,戴鹫发现,断崖下面,似乎有什么在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