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水丹枫,杨依诺泪痕斑斑的脸上便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容,有一点掩饰不了的甜蜜,在她苍白的神色分外叫人动容。
杨依诺说道:“蒋先生,你是心理咨询师,你应当知道一个原生家庭对孩子的影响有多深刻和久远。我亲眼目睹我无比尊崇的父亲出轨了我同样很敬仰的家庭教师,我的母亲打掉了我一直很期待的弟弟,我甚至在医院看到我那个可怜的弟弟已经成型的小脚,却被垃圾一样给扔掉了。当时,我才七岁,在那个什么都不太懂的年纪,我却已经看到了世界上极度的丑恶。”
杨依诺说着,晶莹的眼泪簌簌滚落,她已经为了她的人生哭了太多次,但只要她还活着,就无法摆脱痛苦,那些阴影不是眼泪能够稀释得了的。
“我曾经把父亲当做男人的榜样,我以为他是全天下最好的男人,其他人都得站在他的后面,当父亲的形象崩塌以后,在年幼的我看来,其他男人依旧站在我父亲背后,因为他们都是一样的不堪、龌龊,随时能背叛婚姻、妻子、女儿,把爱情当做玩物,只享受却不负责,男人让我觉得恶心!”杨依诺说得有点咬牙切齿。
“这种恶心从我的心理一直蔓延到生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就无比抗拒男人的碰触,对男人的示爱反倒想吐,我看过很多心理医生,他们都对我说,你这是心病,你要尝试走出去,尝试接受一个很好的男人来爱自己。好。我尝试,我接受了一个的确很好的男孩子,他长得帅气,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面对我的脾气也能无底线地包容,可我还是害怕,我害怕他所谓的无底线会在某一天就露出底线来,然后厌恶我,离开我。我从一开始就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地开始那一段恋爱,我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地去窥探这一段恋爱,我根本参与不了到其中,因为我把自己剥离了!”
杨依诺声泪俱下地自陈,将她自己无比清楚但又没办法治愈的病理明明白白地摊开来。有一种从阴暗角落里走出来晒太阳的畅快。
她哭着哭着然后笑了:“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开自己的心防,重要的是,我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自由自在,不会受伤。直到我阴差阳错遇见了水丹枫,我根本不知道那是游戏啊,水丹枫真实得让我感觉到切肤的温暖,他关心我,照顾我,迁就我,容忍我的无理取闹。好,这些都不算什么,很多男人都愿意为我做。让我感动的是,水丹枫所作所为让我看到了作为一个男人的责任心,因为我是她的妻主,他就在火海之中对我不离不弃,他不是企图猎艳来满足自己的私人欲望,而是完成了一个丈夫的职责。这让我重新认识了男人,让我明白,男人并不是都龌龊不堪的。”
杨依诺继续说道:“后来,经过相处,水丹枫又好几次地救我,甚至不惜冒着死亡的危险,这样好的男人,我去哪里找呢?我怎么能不卸下心防,让他走进我的心里?我知道,我以后的时光里,再也没有勇气,像面对水丹枫那样,小心翼翼地打开心防,让他一点一滴地入住我的心底。这过程是幸福的,可是也是痛苦的,我患得患失得厉害,焦躁不安,对于背叛的恐惧更甚嚣尘上,就在回到现实的不久前,我还几乎崩溃地以为水丹枫爱上了别人,我差点点疯了!那种痛苦我这辈子都不想经历第二遍,可恰恰是这些痛苦,彻底剥落了我伪装的壳子,让我成为最当初的那个天真无邪的杨依诺,让我迟钝的触感终于灵敏起来,触摸得到那虚无缥缈但却的确真实存在、极为柔软的幸福。爱上水丹枫,已经花光了我所有的力气。”
杨依诺看着蒋先生,而蒋先生的表情依旧波澜无惊,不对杨依诺在游戏中遇到的情节做出任何评价。
杨依诺问道:“是不是因为他是设定出来的游戏角色,所以才那么好?”
蒋先生深深地看了眼杨依诺,才道:“不是。”
杨依诺咧嘴一笑,晶莹的眼泪还颤巍巍地挂在嘴角:“其实是的话也没关系,我不在乎。可能你们觉得我疯了,怎么会喜欢上一个虚拟人物呢?可我真的一点儿也不在意了。我病了将近二十年,每一天都在痛苦中慢慢煎熬,却有机会过上幸福的生活,还有什么可介意的?介意是虚假的吗?可我的开心是真的啊。我的开心是真的就够了,管他们说什么。”
杨依诺的剪刀始终抵着自己脆弱纤细的脖子,说到这儿,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决、明亮,她一字一句、落地有声地说道:“我不知道蒋先生有没有我这种感受,面对生离死别极度悲愤到无可奈何,面对所爱之人即将离自己永远而去的绝望。但不管如何无奈、如何绝望,总得要不自量力地尝试一下,如果我就这么认命了,那我也是爱情的叛徒,是我最不耻的那种人!所以我求求蒋先生,让我去搏一搏奇迹,如果有,我笑着活下去,如果没有,就笑着死去,总好过痛苦活着或者痛苦死去。我会感谢你,哪怕你不需要我的感谢,可这已经是我能做的极限了。”
蒋先生掩藏在袖口之下的手忽然颤抖起来,黑白分明的眼眸此刻却显得混乱而模糊。
他怎么没有那种感受!
这一双眼睛里似乎有时隔千年的狂风暴雨重新降临,带着摧毁一切的邪恶气势冲击他的灵魂。他至死也不会忘记,不知道多少年前的那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绝望地号哭,像一个最可怜的孩子,举目无亲,放弃尊严地跪在坚硬石头,极度愚昧地祈求神明开眼,祈求神明帮帮他,他奢求一个奇迹的降临,奢求他的爱人重新睁开眼。
为了这个奇迹,他已经等了太多年,等到身体枯竭,灵魂也濒临破灭。
可他,还是要等下去的。
蒋先生迷乱的眼眸看向杨依诺时,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她的绝望和他一样,她脖子上的血液如同他膝盖跪得血流不止,她毫无尊严的祈求和他的号哭哀求也如出一辙。
杨依诺是很傻,可有他当年傻吗?
杨依诺比他幸运,他是面临真正的绝境,而杨依诺,还有转机……
“咳咳咳……”蒋先生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看起来那么高高大大的一个人,咳嗽时却给人虚弱无比的感觉,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散了。
“蒋先生!”安心冲上去递给蒋先生一条手帕,蒋先生捂着嘴咳嗽了一阵。
连续不断的咳嗽声听得人耳膜刺疼,生怕他将肺都刻出来。
好不容易停止了咳嗽,蒋先生微微垂下了手,喘息着,那条白手帕上多了些触目惊心的血液,像是病魔死神递交的一些预兆!
杨依诺陡然一惊,叫道:“蒋先生,你怎么了?”
蒋先生的神色发白,却奇妙的让他整个身上的冷漠消融了很多。蒋先生随意地用手擦去嘴角沾染的血液,摇摇头了,随即走进屋子里去。
杨依诺急切地上前一步,但看见地上还有些滴落的血液,终究还是停了下来,没去打扰蒋先生。
出乎意料的,蒋先生很快又走了出来,手上居然拿着和他形象以及和这个宅院风格都格格不入的手机。
蒋先生当着杨依诺的面拨通了一则电话,对方接通的速度特别快:“喂,蒋先生,您现在找我有什么急事吗?”
蒋先生淡淡地说道:“暂停‘念’系统。”
“什么?”那边不可思议地叫出声。
蒋先生依旧平静地说:“强行暂停‘念’系统的运行。”
对方几乎不能理解:“为什么啊,蒋先生?您知道系统强行暂停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甚至重新启动时会引起系统崩溃,那我们那么多年的努力就付诸流水了!”
“按我说的做。”蒋先生语气虽淡,但充满了不容拒绝的凛然。
对方一下子不说话了。
蒋先生又道:“通知公司所有的正高级工程师下午到公司开会。”
蒋先生说完就挂了电话,深深地看了眼杨依诺,说道:“游戏里的进程已经被暂停了,等你的身体恢复了,我会让你再进入游戏,回到你离开游戏的那一瞬间。”
杨依诺惊喜得破泣而笑,正要感谢,却被蒋先生冷冷的目光打了回去:“这不是你以为的那么容易,一着不慎就是你永远回不到游戏中。你去休息吧,等休息好了,我再和你细说,免得你遭受不大打击晕了过去。”
蒋先生看向安心:“带她找个空房间去休息,没睡够十二个小时不准带来见我。”
“好的!”安心忍不住笑,他就知道,蒋先生虽然一直冷着脸,说话带着刺,但他总是好心的。如果不是好心人,怎么会收养他照顾他呢?
杨依诺心生感激,不想惹蒋先生生气,只好跟着安心离开。
离得远了,杨依诺才小声地问:“蒋先生怎么了?”她指的是咯血的事情。
安心闻言,细细的眉毛也皱了起来:“蒋先生的身体似乎一直不大好。”
杨依诺问道:“他以前也咳过血吗?”
安心说道:“我记得好几年前还只偶尔咳嗽,后来咳嗽得越来越频繁然后到了今年,就开始咳血了,最初的时候还不明显,没想到今天居然咳了这么多血,连我也吓了一大跳。”
杨依诺担忧地道:“看过医生了吗?医生怎么说?”
安心委屈地嘟起嘴说道:“我以前也劝过蒋先生去医院看看,可蒋医生说他的身体他自己最清楚,这病医生治不好的。蒋先生倔起来比谁都倔,说什么都劝不了。”
杨依诺回头,已经看不见蒋先生的人影了。她总觉得,蒋先生也有一段刻骨铭心的难忘故事,之前他的眼神,像是旋风的中心,让杨依诺感到无比的害怕和恐惧,虽然她也不知道到底在害怕什么。
安心给杨依诺准备了一件又大又干净的屋子。
杨依诺看着这些古色古香的陈设,有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游戏世界。她不明白蒋先生明明是做前沿科技的,却偏爱这些古老的风格,从建筑到穿衣打扮甚至做派,都笼罩了一股过去的光影。
然而看着这些罗汉床、绣墩、青瓷杯,杨依诺忍不住想起水丹枫。
她曾和水丹枫一起坐在床边绣交颈凤凰,有时候水丹枫会坐在绣墩上看书,而她不久前还打碎了好几只瓷杯……
水丹枫身影好像突然出现在了这个现实世界,可杨依诺瞪大了眼,一切又都成了虚幻,眼泪便朦胧了视线。
杨依诺抽抽鼻子,告诉自己现在不是该哭的时候,她要镇定地配合蒋先生,她要好好地回到游戏中,带着水丹枫逃出地下暗河,她不会让游戏就这么白白结束,绝不!
杨依诺几乎是强迫自己睡着,养好精神。
或许也是她太疲惫了,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遭受了此生最严重的打击,终于在悲伤之下沉沉地睡去,一觉醒来,朦朦胧胧的熟悉又陌生的布置撞入视线,有点不知今夕何夕。
杨依诺看了下时间,顿时彻底惊醒了,现在居然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六点了。她居然一觉睡了一天一夜,果然是如蒋先生所说,她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如果再强行进入游戏,即使救了水丹枫,她估计也要交代在那里。
杨依诺忙洗漱好,急切地去找蒋先生。
穿过一个院子后,正好迎面看到走过来的蒋先生。蒋先生换下了他常穿的布袍,换上了一身服帖的紫色条纹西装,严肃中又有点紫色的优雅。其实不管蒋先生穿什么,他的身材和面容都能完美驾驭,别人的视线更多的都在蒋先生的脸上,而不会去关注一些无关紧要的布料。
杨依诺问好:“蒋先生要出门?”
蒋先生点了点头,顿了片刻说:“去公司,你要一起去吗?”
杨依诺一怔,见蒋先生都大跨步走了好几步了,连忙回神追上去欣喜地说道:“去!”
于是杨依诺再次坐上了蒋先生的那辆黑色宾利,还是熟悉的副驾驶,还是熟悉的香味。
杨依诺深深嗅了一口,只觉得浑身都轻松了许多。想起上一次坐这辆车,仔细算算,也不过是四五天前,但恍惚已经过了大半辈子——她的大半辈子都与水丹枫有关。
蒋先生发动车,边掌方向盘边与杨依诺说道:“昨天下午,我和福德机构的正高级工程师开过会议了。”
“嗯?”杨依诺看向他。
蒋先生不为所动地继续说:“他们觉得我疯了。”
杨依诺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喏喏道:“谢谢你帮我……”
蒋先生却是不屑地撇嘴:“我不是为你,我只是觉得这系统的确存在很多BUG。”
杨依诺便问道:“昨天我听你的电话里提到暂停游戏系统会有很大麻烦?”
蒋先生说道:“‘念’的系统之强大、完善、自我学习能力是前所未有的,是我与数十位正高级工程师、数百位高级工程师共同研发了近二十年才研究出来的成果,它已经超越了当前的科技发展水平,甚至未来五十年,也很难有人超越。”
这话听上去有点大言不惭,但杨依诺却很信服地点点头:“的确。游戏给我的感受,与真实世界没有任何分别,如果你不说,我将永远不会怀疑那是虚拟的。”
蒋先生也没见得如何开心,叹道:“这强大的全息模拟技术背后,需要的是一套昂贵的服务器以及复杂精细的系统,因为工程太过庞大,决定了‘念’的系统运行至关重要,我们一旦开启后甚至不能随心所欲地关闭,只能让它一直自我运行下去,自成一套运行法则。否则强行暂停的话,能量的极速退出以及下一次开启的缓冲过程很可能就让服务器烧毁,或者扰乱系统代码,哪怕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代码,如游戏中树木花草的颜色形状代码,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轻则游戏出现大量BUG,角色逻辑自相矛盾,重则,游戏世界崩塌。”
杨依诺神情严肃起来,这意味着,她可能会回不去游戏,而水丹枫,就真的成了一场梦。
蒋先生瞥了她一眼,问道:“你了解其中的风险了吗?”
杨依诺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后悔吗?”
杨依诺忽然就笑了:“怎么会后悔?这是我拿自杀换来的一次机会,我会好好珍惜。话说回来,强行暂停游戏程序,受损失最大的应该是蒋先生和福德机构了,蒋先生后悔吗?”
“我从不做后悔的事。”蒋先生淡淡地说道。
杨依诺点头:“既然蒋先生都不后悔,我有什么好后悔的?再糟糕,也不会比昨天的我更糟糕了。而且,我相信蒋先生。”
蒋先生像是没听到这句话,或者是听到了也无动于衷。
很快,福德国际机构的商业大厦已经到了。
这是一座从外表看十分低调的大厦,福德国际机构占据了其中的五层。
蒋先生停好车,带着杨依诺坐电梯上去。
在电梯中,蒋先生继续之前的话题:“这一次,我将会和公司里的正高级工程师在系统暂停期间,对系统进行升级改造,好让它结构变得更加稳定,能承受得再一次启动的冲击力。”
杨依诺没有立即说话,仔细琢磨了会,才谨慎地问道:“希望大吗?”
蒋先生还是没有什么表情,说起来就像是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有机会。我很早就对系统的改进优化有一点想法,但一直没付诸实施,这次,正好是一次机会。”
“为什么没有付诸实施?”杨依诺忍不住问。
蒋先生沉默了,叮地一声,电梯门打开,杨依诺看到了福德国际机构几个硕大辉煌的大字,门头很体面。
“因为我太着急了。”蒋先生似有若无地叹息一声,大步跨出电梯。
杨依诺看着他伟岸的背影,又想起昨天他咳嗽得虚弱的样子。她没问蒋先生着急什么,总不会是着急钱,如果他在乎钱,就不会将“念”投入到抑郁症治疗中了。
杨依诺很好奇,但她还是觉得不问为好。
杨依诺随着蒋先生一路往福德国际机构的内部走,这里装潢是很简约的科技感风格,沿路不少人见到蒋先生都要停下来客客气气地问好:“蒋先生。”
蒋先生只是微微一颔首,便走了过去。
杨依诺看员工对他的恭敬态度以及他在公司里表现出来的气势,杨依诺忽然觉得蒋先生也许并不只是简单的首席心理咨询师。如果仅仅是位心理咨询师,哪来的权力去叫停一个庞大的系统呢?
蒋先生有个独立的办公室,布置十分简单冷淡,有一面临墙的书架,密密麻麻地摆满了书。杨依诺随便瞄了一眼,不是关于心理学的就是关于半导体、芯片、程序等领域的,每一本都像个砖头一样厚实,有着丰富信息量的同时也意味着要为此付出大量的时间和耐力,能啃下来的定不是凡人。
杨依诺看了眼就觉得头疼。再看蒋先生,她有点无法想象有点古代魏晋士子的不羁风范的他是怎么对待那些深奥晦涩的专业名词。
蒋先生的神秘不仅仅在于他的冷漠,还在于他的博学。能研发出“念”这等神奇的系统,究竟需要多少的智慧?杨依诺因为亲身体验过“念”,因此更加觉得震惊。
杨依诺这时候想起了看到的很多科幻电影,如《头号玩家》、《异次元骇客》以及最为著名的《黑客帝国》等,电影里的虚幻世界不是由七老八十的博士花费毕生心血研究的,就是外星人创造的。
而看年龄,蒋先生也不过只有三十来岁,是怎么掌握那么多知识的?就是让她的好友,向来高傲的学霸周舟也只能望洋兴叹。
蒋先生好像没把杨依诺当做一个存在的人看,一言不发地办公桌的柜子里拿出了几本厚厚的笔记本和一只钢笔,随后就快步往外走,走到门口才想起杨依诺这个人,偏头说道:“我要和工程师开会,你回去吧,有消息我再通知你。”
杨依诺点点头,顺从地离开。
此时杨依诺还不知道,为了帮她,蒋先生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