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依诺听到一声爆炸之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感觉得到自己失重地在往下掉落。
失重,是她特别恐惧的情形之一。
此时,杨依诺被水丹枫紧紧抱着,居然感到没有那么害怕了,逐渐的找回了神智。
杨依诺有时候感觉到自己撞上了什么东西,猛地一滞,自己没感觉到什么撞击的痛苦,只能隐约听见水丹枫闷哼一声。
惊慌和对危险的不清楚充斥了杨依诺的内心,时间变得无比缓慢,其实发生的过程不过才短短几秒钟,却像是过了漫长煎熬的时光。
直到巨大的落水声响起,杨依诺和水丹枫才停止了下坠的趋势。
水,冰凉彻骨,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杨依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喊道:“水丹枫,水丹枫!”
“别怕。”水丹枫将杨依诺始终抱得紧紧的。
“你怎么了?”杨依诺看不见水丹枫的情形,但听得出水丹枫声音很虚弱,像是受了重伤一样。
“我没事……”水丹枫强撑着说,却难以支撑了,语音越来越低沉,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了杨依诺身上。
“你别吓我啊!”杨依诺叫道,却吞下了一大口冰冷的地下暗河的水。
杨依诺一个激灵,要撑起水丹枫,但杨依诺身体娇小,哪能撑得住水丹枫,再加上他们似乎是掉进了地下暗河中。这暗河并非水流湍急,但暗流汹涌,杨依诺和水丹枫控制不住地被暗流浮浮沉沉地裹挟至下游。
杨依诺浑身泡在水里,几乎要吓哭了,手足无措。她想到,火炸药爆炸的时候,虽然没直接在他们身边爆开,但余波威力依旧不可小觑,是水丹枫用身体挡住了大量的余波,而后在下沉时,又是水丹枫用身体挡住了因为塌陷而纷纷落下来的石头,受的伤可想而知!
大冬天,掉进温度极低的暗河中,无异于雪上加霜。
“水丹枫,你别吓我啊!”杨依诺哽咽道,紧紧地拽住水丹枫,生怕暗河将两人冲开。
“别哭……”濒临昏迷的水丹枫听到了杨依诺无助的哽咽,心中刺痛,陡然提起了一阵精神,抱紧了杨依诺,抵挡住暗流,勉强划到了暗河的两旁,有岩石可以驻足。
杨依诺忙爬上去,又拉着水丹枫上来,在水丹枫残余意识的配合下,好不容易两人才算是脱离了冰冷的河水。
可现在,情形并没有好多少。
杨依诺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抱住水丹枫才有安全感:“水丹枫?你怎么样了?”
无人回答。
杨依诺恐惧得瞪大眼睛,却不敢哭,生怕一哭就犯了忌讳,引来不好的事,又空空地喊道:“水丹枫,我是福祥云啊,你回答我一下?”
杨依诺在黑暗中抚摸着水丹枫,找到了他的脸,触手冰凉,不像是活人的温度,吓得杨依诺几乎崩溃,将水丹枫死死的抱在怀里,仿佛如此,他便会感到温暖。
“水丹枫?水丹枫?”杨依诺一遍遍地呼唤,双手放在他背后,却摸到了一大片粘稠的液体,这不是水,而是血。
杨依诺心慌意乱地连忙用手堵住流血的地方,又看不到伤口具体在哪,只觉得不管摸到哪,都像是有源源不断的血液往外流,挡都挡不住。
这叫杨依诺如何忍住恐慌,不由得哭喊道:“求求你了水丹枫,我好怕,你和我说一句话啊!”
似乎是杨依诺的喊叫终于起了点作用,水丹枫用微弱的声音回应道:“别怕……”
杨依诺紧紧地咬唇,将怀中人抱得更紧:“只要你在,我就不怕。”
“我在……”水丹枫的声音远得好似在天边,落地无痕,“我一直在……我只是,累,累了,我睡一会儿,只睡一小会儿,你别怕……”
“你不能睡!”杨依诺失控地叫道:“千万不能睡,我会害怕的。你陪我说话好不好?要不然你听我说,我要说对不起,我之前不该对你发脾气的,是我无理取闹,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水丹枫的手指若有似无地碰触了下杨依诺的后颈,依旧温柔得叫人心疼。
杨依诺哭道:“是我不好,其实是因为我太在乎你了,我害怕失去你!我以为你不让我来鬼谷,是因为你在鬼谷金屋藏娇,我以为你喜欢那个黑衣姐姐。我不知道那是你,我还傻傻地吃醋,我是不是很傻?水丹枫,你骂我吧,骂我善妒,小心眼,都行!”
水丹枫从未听过杨依诺对他表示在乎,有时候他也患得患失,妻主喜欢自己吗?妻主是不是更喜欢别人一点?
此时此刻,听到杨依诺发自心扉的话语,水丹枫只觉得一切都是值得了,心中好像灌满了热水般满足、蕴藉,纵然身上冰冷到毫无知觉。他十分清楚,他受的伤怕是无力逃不出去了,甚至连等待下属救援的时间都没有。
能在死前,听到妻主说一声在乎,水丹枫并不害怕。就是有点遗憾,要留下妻主一个人面对漫长的黑暗了。
水丹枫的手指从杨依诺的下颌一路缓缓地往上滑,抚摸到了杨依诺的眼泪,最后在她嘴角停下,恋恋不舍地摩挲着、感受到她就在自己的眼前。
水丹枫笑了,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时开心地笑道:“你是很傻,我怎么可能喜欢别人,我只喜欢你啊。”
杨依诺一怔,随即泪如雨下。
她察觉到水丹枫的情谊,如蝴蝶在内心展翅飞翔,酸涩又甜蜜,她轻轻俯下身子,让水丹枫手臂揽住自己的脖颈,在黑暗中,笨拙、羞涩但无比坚定地找到水丹枫冰凉的脸颊,轻轻的吻了上去。两个彼此内心喜欢的人拥抱在一起,一切变得没那么可怕了。
杨依诺好像看到了一片久违的光明,并不恐惧,只要盒水丹枫在一起,什么困难都变得可以逾越。
“我会救下你。”杨依诺承诺的说。
忽然,她感到身体迅速的下落,不由得慌张地挣扎起来,入眼的却是现实世界。她躺着的地方是治疗舱,周围依稀萦绕着淡淡的属于水丹枫的体温。
她居然回到了现实来!
明明刚刚她还在和水丹枫接在一起,怎么居然稀里糊涂地回到现实了!
她回来了,那水丹枫怎么办呢?水丹枫那样的情况,如果没人照料……杨依诺简直不敢想象后果会怎么样。
“不成,不可以,不要!”
“蒋先生!蒋先生!”杨依诺失控地大喊起来,这个时候,她唯一的希望就只能寄托在蒋先生身上。
杨依诺叫了几声无人应答,正准备急匆匆地往外跑时,才看见蒋先生就坐在房间角落的桌子前,虽然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却给人高贵得无法接近的感觉。此时,蒋先生正神情淡然地看着杨依诺,他听到了杨依诺的呼唤,但没有回答,仿佛看戏的观众看到生离死别的剧情,呈现出事不关己的漠然神色。
杨依诺急切地扑到蒋先生面前:“蒋先生,我为什么会突然回来?”
蒋先生慢条斯理地抬了抬疏离的眉眼,两人截然不同的反应就像是将两部像素不同的电影角色强行拼接在一起般的违和。
“你找到回来的线索了?”蒋先生淡淡地问道。
杨依诺立即摇头。
蒋先生回道:“那可能是机器终于发挥了一次作用,将你从危险中拉了出来。”
“也没有!”杨依诺焦急地说道,“虽然我在游戏中是遇到了危险,但那还不足以达到让仪器把我强行拉回现实的程度,我并没有受伤,没有难以忍受的身体痛苦。”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蒋先生说道,琥珀色的眼睛仿佛秋日的霜花,清澈、干净,又让人感到丝丝缕缕的冷。
杨依诺猛地瞪大眼睛,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心脏怦怦跳个不停,问出来的声音嘶哑无比:“什么可能?”
她忽然有点害怕听到蒋先生的答案。
“游戏结束了。”蒋先生语气平静地宣告。
杨依诺却像是被重锤狠狠击打中,狼狈地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瞪着蒋先生,喃喃问道:“蒋先生,你说什么?”
蒋先生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我说,杨小姐,游戏结束了。”
杨依诺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颤抖着问:“游戏结束了是什么意思?”
蒋先生放下手中握着的一卷心理研究书籍,直视着杨依诺,一字一句地道:“每个人接受治疗,都会在仪器中开展不同的剧情,抵达不同的结局,这就和玩游戏一样,有的人能玩出好结局,有的人中途失败,游戏结束。”
“我失败了?”杨依诺的嘴唇刹那间变得苍白,脸上失魂落魄,以至于没注意到蒋先生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居然也有些遗憾和无奈。
不是她。蒋先生又一次失望地想,她不会把游戏玩到中途失败,她一定会笑着回来,笑着抱紧她,不再留恋游戏,因为他就在她面前。
杨依诺的反应与蒋先生期待的截然相反。杨依诺无法相信,无法接受,以至于差点崩溃:“游戏为什么突然结束了?是因为……因为……”
杨依诺都无法说出自己的猜测。
蒋先生却毫不留情地戳破那一层薄纸:“因为主要角色死了。”
杨依诺一下子双腿瘫软,跪坐在冰冷的瓷砖地面,拼命地摇头,泪如雨下:“不可能,不可能的。水丹枫没有死,他的脸颊还是热的,他会回应我,说喜欢我,不不不,他那么厉害,怎么可能会死呢?”
“蒋先生,我要回到游戏里去!”杨依诺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扑到桌子前,恳求地望着蒋先生,“蒋先生,让我再回到游戏里去,没亲眼看到,我不会相信他死了。”
“仪器系统已经作出了判定。”蒋先生生冷地拒绝。
杨依诺大吼道:“系统凭什么判定一个人的生死?系统也会出错的!蒋先生,你是医生,你不能这么不严谨地就宣判一个人的死亡。”
蒋先生默然地看了眼杨依诺,才缓缓道:“你入戏太深了,那只是一个游戏角色,一串代码而已。”
杨依诺看着蒋先生,只觉得万分失望,忍不住质问道:“蒋先生,你不觉得不公平吗?你从一开始创造了治疗仪器,你知道那是游戏,那是假的,你一直站在上帝角度冷眼旁观。可对于我而言呢,没有任何预告,我就突然掉进了那个无限接近于真实的世界,我以为那就是真的,我没有隔阂地接受了那个世界的人和物,我甚至爱上了他。可现在,你和我说游戏,说代码,这样对我公平吗?”
蒋先生道:“你上一次已经知道是游戏了。”
“可我的感情早已经付出去了,无声无息,覆水难收!”杨依诺的眼眶发红,“蒋先生,你玩过这款游戏嘛?”
蒋先生皱眉:“当然,我研发的东西都会经过我的亲身测验。”
“不,你没有玩过。”杨依诺却是摇摇头表示否定,“你是带着极强的功利心去工作的,你始终把游戏中的一切当做代码,因此你不会真情实感地和他们交流,喜爱他们。你根本没看到他们的真实和美好。蒋先生,你明白吗,即使游戏是你发明研究的,但它已经不是你的个人所有物了,游戏中的角色有自己的思考方式,有自己的命运和情感,或许在另外一台仪器上,还有着一样设定的角色,也许还有很多个水丹枫,但那都不一样了,我爱的水丹枫,不是代码,而是独属于我的,也只独独爱我的那个独一无二的男人。”
蒋先生古怪地看了眼杨依诺,听杨依诺口口声声地说爱着游戏中的那个角色,蒋先生有点微妙的感觉,忽然问道:“你知道我创造出这个游戏的目的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杨依诺果决地回答,“我现在只想回到游戏里去,我不相信水丹枫死了,哪怕他真的死了,我也要陪在他身边,而不是让他孤零零地面对死亡的到来。”
蒋先生斜睨着杨依诺,一伸手,将一面镜子放在杨依诺面前,“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还能进入游戏吗?”
杨依诺下意识地看过去,才发现自己的脸色难看极了,皮肤粗糙,神色蜡黄,眼眶有点凹陷,一看就是病得太厉害的模样。
杨依诺怔怔,都快认不出来这么憔悴的自己了。
蒋先生冷冷地道:“这就是你强行进入游戏的代价,要是再贸然进去,非死即伤。”
说完,蒋先生背过手,就要离开房间,却见安心轻轻地推开门,小小的脸上满是纠结。
蒋先生皱眉:“有事吗?”
安心忙道:“我在外面听到您和杨姐姐吵得很厉害,生怕……所以我进来看看。”
蒋先生不置可否。
安心犹豫了会儿,替杨依诺求情地说:“蒋先生,您不能帮帮杨姐姐吗?”
蒋先生一挑眉毛,没想到向来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安心居然也会为了外人说话,他当即说道:“你还小,什么都不懂。”
安心不服气地说道:“我虽然小,可我看得见听得清,我知道杨姐姐很难过很伤心,而蒋先生你能帮助杨姐姐,我不需要懂太多,知道这点就够了。”
蒋先生沉默了。
安心和杨依诺在本质上有一点相同,那就是近乎于幼稚的执着和自我认知,他们单纯地认准了一个点就不会轻易放手。
蒋先生对于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安心要温和很多,虽然如磋如磨的精致五官依旧没有多大的表情,但语气至少多了一些人情味。蒋先生摸了摸安心的脑袋:“还是不够。”顿了顿,像是看在安心的面子上,蒋先生头也不回地说道:“要想再进入游戏,必须至少休息半个月。”
杨依诺猛地抬头,说道:“半个月?那太长了,水丹枫根本等不了那么久!我现在是一分一秒都不能耽搁,蒋先生,求你帮帮我,你一定会有办法的对不对?”
“我不想担上人命。”蒋先生淡淡地说道,就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转身离去。
杨依诺扑跌着追上前,却因为身心俱疲,又一次狠狠地摔倒在地面,响硬的碰撞声听起来就叫人倒抽一口冷气。
“杨姐姐!”安心担忧地叫了一声,急忙上前要扶起她。
杨依诺丝毫不觉得痛,已经自己支撑着爬了起来,继续去追蒋先生:“蒋先生,我早就想好了,反正我有抑郁症,我会对外说我自杀了,会料理好一切麻烦事。然后我愿意永远留在游戏中,就算出意外死了,也没人会怪你,我绝不会连累你的!”
蒋先生充耳不闻,迈着修长的双腿穿过描金漆红的游廊,走入自己的卧室后,就将门关得紧紧的。
“蒋先生……”杨依诺近乎于绝望的哀求还在门外飘荡着。
一人独处时,蒋先生身上厚重的冰冷感瞬间消退,留下的只是沉沉的疲倦。他真的很累了。
蒋先生默默地站立了片刻,拉开一间紫檀木的浮雕花纹柜子,抽屉里,是一卷画卷。
蒋先生伸出的手苍白到近乎透明,几乎没有任何血气。到了半途,指尖微微颤抖,似乎是惧怕那副画。
然而,蒋先生最终还是握住了画,珍宝似地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
画上并没有让人惧怕的东西,反而画面很美,色调温暖,一展开,是满院子盛开的桃花,灿若烟霞,如梦似幻。在那桃花之间,还有位人比花娇的女子,身穿着白色衣裳,靠在朱漆柱子旁,明艳的色彩对比衬托得女子身态婀娜多姿,笑靥如梦,眼神深情款款。
想必当初作这幅画的时候,这女子一定是很喜欢作画的人,才能让眼神中的温柔和幸福满得溢出水来。
蒋先生没来由得闷哼一声,每一次看这幅画,他的心脏都像是被人紧紧攥住,生疼。几乎不能呼吸。可只有看着画中女子的时候,他才能获得一点继续等待下去的勇气,一边痛得不能呼吸,一边灵魂得到了喘息。
没人知道他等了多久,他等得有多辛苦,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怀有的到底是希望还是执念。而到底,纵然是执念,他也快等不下去了。
蒋先生咳嗽起来。
屋外,安心却突然惊恐地大叫一声:“杨姐姐,你做什么?你把剪刀放下来,很危险的!”
蒋先生僵直了背,目光又落在画中的女子身上,明明高大的剪影倍显单薄。
安心都快被吓哭了:“杨姐姐,你的脖子出血了!你别激动,要小心啊,别弄伤自己!”
蒋先生皱起眉,这才珍重地将画收好,开了门。
门外,杨依诺拿把锋利的剪刀对准了自己的喉咙,剪刀太锋利,尖头已经划破了杨依诺柔嫩的皮肤,艳红的血液在白皙的肤色上十分扎眼,蜿蜒着扭扭曲曲地划过凸起的锁骨。
安心在一旁急得脸色都绿了,却又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误伤了杨依诺,听见开门声,安心连忙把求救的目光投向蒋先生。
蒋先生语气不太好地说道:“你在威胁我?”
杨依诺的眼通红,满是倔强的泪水,“不是威胁,我是在恳求你。”
蒋先生沉静地看着杨依诺。
平心而论,杨依诺是个很好看的女人,即使她满是病容,也掩饰不了天生的丽质。在如今流水线整容套餐横行的小V脸审美时代,杨依诺的脸型大气明媚,长相有能让人记得住的特点,追她的男人如过江之鲫,就连当红炸子鸡夏子明都被杨依诺吸引,无法自拔。
只要杨依诺想,没有几个男人能逃得出她的魅力。但杨依诺的情感史却接近空白,仅有的夏子明也被她以十分决绝的态度一刀两断,丝毫不留恋。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长相明艳、气质独特的女人,面对众多精英才俊的追求避之唯恐不及,却爱上了游戏中的一个人物,甚至不惜去死。
于是蒋先生淡淡地问道:“你为什么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