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一地碎片,杨依诺都有些呆了,她不想这样的,可是躁郁症发作起来,连她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
自从逐渐接纳水丹枫之后,杨依诺已经很久没有犯病了,她甚至以为自己的病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就被治愈了。可没想到,只是遇上一根怀疑的导火线,就可以把她心底里最大的惶恐和不安给放出来,以一种无可救药的病症形式,变成不受控制的野兽,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
说到底,杨依诺还是不够相信水丹枫,也不够相信自己。
她不相信水丹枫能无条件地爱自己,本质上其实是不相信自己能够获得一个人全身心、最真诚的爱。她明明把自己放在了卑微的尘土里,却用冷漠将自己的恐惧伪装成了高傲和不屑,用拒绝来掩饰自己的懦弱。
当她鼓起勇气去接纳一个人后,她对爱情的懦弱看似被治愈,实则是被放大无数倍成了阴影笼罩着她,比以前更加患得患失,因为她有真实存在的弱点了,她对于背叛的恐惧有了更加具体的载体。
杨依诺感觉到呼吸的艰难,她甚至不敢看水丹枫的眼神,她怕从水丹枫眼中看到对自己的不可理喻。是啊,她有病,发病的时候不是像个泼妇,就像个怨妇,面目丑陋得不行,怎么会还有男人喜欢她呢?
对于水丹枫曾经多次三番地救她,甚至以命相博,杨依诺都忍不住想到,这或许仅仅是因为水丹枫要负责,因为她是他的妻主啊,并不是因为他爱她,而水丹枫在她面前,从来没有说过一个爱字。或许是她,自作多情了。
相对无言沉默了片刻,水丹枫轻声说道:“如果你一定要去,我明日便陪你去。”
“不用了。”杨依诺的话语先于她的思维说出来,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我也很忙的。”
水丹枫有瞬间的无措,小心翼翼地去拽起杨依诺的衣袖,然而这一番动作让他衣襟上沾染的香味更为明显地散开来。
杨依诺敏锐地嗅到了这特殊的清淡香,有点近乎于柔和的冷冽和淡淡的苦涩,很有辨识度,杨依诺从未在别人身上闻到过,除了水丹枫和那黑衣女子。
杨依诺便问:“你身上的香料是什么?我以前都没注意过。”
水丹枫不知杨依诺为何说到这个话题,想了想还是说道,甚至故意带上了些求安慰似的委屈:“这味道不是香料,是草药留下来的。”
“草药?”杨依诺不解。
水丹枫点头:“我曾随母妃上战场,有许多次九死一生。受伤多了,用的草药也多了,什么药都用,内服外敷,长此积累,多种药草的味道便在我身上经久不散,妻主……可是嫌弃不好闻?若是,我改日拿其他香料遮掩了去。”
杨依诺木然地摇摇头,如果这种香味是香料配置的,那她还能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两人的味道一样是巧合,可水丹枫这么解释,叫她如何再去自欺欺人?
“我要睡了,明日还要起早与三皇女去单独面见皇上。”杨依诺淡淡地说,下了逐客令。
水丹枫犹疑不定地看了眼杨依诺,眼里情绪如灯火闪烁明灭,但最终还是说道:“那妻主你好生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悄然地退出屋子,轻手掩上房门。
杨依诺再也坚持不住,一下子瘫倒在床上,无声哽咽。房间内还残留着水丹枫身上似有若无的苦味,得狠狠地嗅,才能闻到一丝端倪。
那黑衣女子身上的味道如此浓郁,想来不是和水丹枫耳鬓厮磨久了,也沾染了他身上的味道,就是才和水丹枫会面不久,味道还未来得及散去。
无论哪种情况,对杨依诺而言,都不亚于死刑。
这一夜,是在极度疲惫与混乱噩梦交织中度过的,尽管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再见过父亲,但父亲的面目却始终如跗骨之蛆般地跟随着她,折磨她,并在很多个深夜里,仪表堂堂的父亲却向一个年轻貌美的家庭教师露出温柔亲密的笑意——这一形象无数次甚嚣尘上地在她梦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
杨依诺冷汗涔涔地从噩梦中惊醒,窗外天色熹微。杨依诺在半明半暗的房间内,忍不住想,她的父亲就算不再爱母亲了,那他还爱她这个女儿吗?他有没有考虑过女儿的感受?如果他知道他把女儿害成这幅模样,他会有一点点后悔吗?
应该是没有的。杨依诺心如死灰地想,如果他哪怕有一点身为人父的职责,再如何情不自禁,也不会在女儿还在的情况下,与家庭教师偷情,甚至毫不顾忌形象和影响,当着她的面,与母亲彻底撕破脸皮。
儒雅的父亲与怀孕的母亲,却像对死敌一样地争吵,面目狰狞,摧毁了小小年纪的杨依诺心中美好的天伦。
一连过了好些天,杨依诺除了在政务上还能打起点精神来,其他的一概不想理会。
又一天在失眠折磨下好不容易地睡着,却在噩梦中惊醒,杨依诺看看窗外,寒冬已经来了,天色昏暗,层云堆积,像是要下雨的样子,甚至传来嗡嗡的细小雷声。
冬天打雷,在很多人的概念中好像不存在,也许是因为那一句浪漫情诗的缘故: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但打雷不过是一种自然气象,在冬天虽然稀少,但还是有的。这一句所谓的坚贞不渝的爱情誓言,也因此,像个笑话。
杨依诺垂目,小红听到屋内的动静,知道小姐醒了,进来服侍小姐换衣服,无意中说道:“今天一早,世子殿下又去华严寺了呢。”
杨依诺双手一僵。
小红兀自说道:“冬日下雨不比春秋浪漫动人,也不知世子殿下冒着严寒去华严寺干什么。”
杨依诺狠狠咬了一下唇,犹豫良久,眼神忽然坚定下来。
杨依诺道:“小红,你快去三皇女府邸那告知三皇女,就说我今日告假一天。”
“啊?”小红有些猝不及防,“小姐为什么要告假啊?”
“我有事要外出,具体的你就别问了。”杨依诺迅速脱掉官服,换上便装,“你现在就去,别等三皇女走了。”
“好。”小红见小姐说得急,也不敢多问,连忙小跑着出去了。
杨依诺换好衣服,神色凝重,不管如何,她都不是自怨自艾的女人,就算得了抑郁症,她也不会逃避,假装没发生任何事一般地生活下去,她要去鬼谷,当着水丹枫和黑衣女子的面问个明白,也解决彻底,大不了,她就从鬼谷回到现实,再也不来游戏了。
反正,水丹枫也不需要她了。
今日天冷,杨依诺拿了一件保暖御寒的披风,拿到手,摸着柔软温暖的狐狸毛顿时心生触动,这就是那日在围场,水丹枫给她猎杀的白狐做的披风。
杨依诺有些犹豫,但还是没有重新换一件,坚定地系上了带子,浑身一暖,也有些许沉重。
为避免麻烦,杨依诺没用燕王府的马车,而是直接在市集雇了一辆马车,赶去华严寺。
到了山脚,杨依诺便叫马夫停下,按照前些日的路径独自去往后山。
不出预料的,在接近鬼谷时,杨依诺的前路又被那名突然出现的黑衣女子挡住了。
好像这黑衣女子有通天彻地的本领,对每一个企图进入鬼谷的人都能够及时地拦截。
杨依诺直直地正视着黑衣女子,不让自己露出颓态来,她坚决地说道:“我要去鬼谷。”
黑衣女子缓缓地摇摇头,态度同样坚定。
“为什么你也不让我去?”杨依诺忍不住问道,“鬼谷里既然没有鬼,为什么你们一个个噤若寒蝉?是不是,有见不得人的心鬼?”
黑衣女子眼眸微闪。
杨依诺立即追问道:“是不是被我说中了?”
黑衣女子给了杨依诺一个不要追问的复杂眼神,要带杨依诺下山。
“我不下山。”杨依诺挣脱开黑衣女子的手,“见不到水丹枫,我就不走。”
黑衣女子的背部陡然僵硬起来。
杨依诺自嘲笑道:“你认识他对不对?我每次提到他的名字,你的反应总是很奇怪,可你却对我说你不认识他。虽然和你才见过一面,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很喜欢你,很信任你,我很想相信你说的话。即使,即使……我认为你是水丹枫的……但我依旧不怨恨你,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真实的答案而已,我只是想你们别欺骗我,哪怕真实是让我无法承受的,但总比欺骗要好那么一点。”
黑衣女子原本僵硬的神情渐渐有些迷茫,像是没听懂杨依诺话里的意思。
杨依诺也不管她,忽然冲着周围大喊起来:“水丹枫,水丹枫!你出来啊,我知道你来这儿了!”
黑衣女子上前拉住杨依诺,却被杨依诺甩开,望着不停叫喊水丹枫的杨依诺,黑衣女子的神色相当复杂,似有不忍和心疼,但又万分纠结,眼神闪烁不定,而当她终于下定什么决心,轻声唤道:“祥云……”
巨大的呼啸声掩盖了黑衣女子的声音,只见山谷深处笔直迅速地升起两道红色的烟雾。
黑衣女子和杨依诺都不由地望向那个方向。
杨依诺隐约觉得不安,这两道耀眼的红色烟雾在雾蒙蒙的冬日里显得十分诡异,有点像传说中报警通讯用的物品。
果然,杨依诺看到黑衣女子的脸色立即变得凝重,眺望远方的目光锐利无比。
但黑衣女子偏头看杨依诺时,犀利的眼神又多了些犹豫和担忧。想了想,黑衣女子还是一把握着杨依诺的手,带着她立即往山谷深处赶去。
杨依诺也来不及问发生什么了,跟着黑衣女子跑得飞快。
她终于来到了她心心念念已久的鬼谷,这里并没有什么出奇,只是怪石极多,呈现灰褐色,应该是含有丰富的某种金属矿物。
然而越往里走,杨依诺察觉到不对劲,这里人类活动的迹象很多,草木完全不是遮天盖地的,地面都被菜出了一些道路,甚至在有些山洞里面,杨依诺还看到了类似于群居住房的布置,有简单的床铺和生活用品,这意味着鬼谷里生活着大量的人。
为什么在外界中很神秘的鬼谷中有这么多的人呢?难道鬼怪的传言是因这些人而起的?
还没等杨依诺细想,黑衣女子就带她来到了一处高耸的瞭望塔下,周围是大片的平地,居然聚集了近百名佩刀执剑的劲装女子,这些女子年纪大都在二三十左右,眉目凌厉、杀气外露,像是在战场上千锤百炼过的一样。
杨依诺惊诧无比,她万万没想到在鬼谷中看到的是一直堪比军队的队伍。
然而,水丹枫去哪了?杨依诺四处张望,先前还在生他的气,这一刻又无比担心,生怕水丹枫在鬼谷中会出事。
那群训练有素的队伍中走出一绿衣女人,手捧着一杆长枪递给黑衣女子,对旁边陌生的杨依诺视而不见,沉声道:“统领,有外敌来犯。”
黑衣女子接过枪,随意一抖,整个人就如同换了身铠甲般,凌厉的气势锋芒毕露。
看得杨依诺云里雾里,正想问那黑衣女子到底怎么了,却听见黑衣女子对眼前之人吩咐道:“照顾好世子夫人。”
杨依诺彻底石化,呆呆地看着黑衣女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听到的。
她震惊的不只是黑衣女子居然不是哑巴,而是她说出来的声音居然是男声,并且俨然就是她所寻找的水丹枫的声音!
黑衣女子偏头朝杨依诺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如同以往每一次水丹枫对她的安慰,“等我回来,与你细说。”
说完,黑衣女子提着红缨枪在那一队英姿飒爽的女子军前,果断快速地下达了几个命令,从中走出一支支分队,行动敏捷地朝鬼谷各个方向而去布防。
随后水丹枫也带了一支队伍朝外敌来犯的主要通道赶去。
剩下一支十人队伍留下来保护杨依诺。
杨依诺全程震惊地看着一幕幕,疏离得像是演电影般一闪而过,杨依诺置身其中,甚至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假象。
黑衣女子就是水丹枫?
这个荒诞的认知让杨依诺久久无法拉回理智,直到远处刀枪剑戟的冷冷交击声大作,才将杨依诺刺激回神。
杨依诺魂不守舍地问身边保护自己的绿衣女人:“你们的统领是燕王府的世子殿下?”
绿衣女人说道:“是的,世子夫人。”
杨依诺难以置信地问道:“可是水丹枫不是毁容了吗?为什么要男扮女装?你们守在鬼谷里干什么?来的敌人又是什么人?”
杨依诺一口气问出了好多个问题,让绿衣女子无从回答,只好为难地说道:“世子夫人,此事涉及机密,我等不好多舌,等统领回来自会与世子夫人详说。”
杨依诺听得远处声势浩大,似乎打斗十分激烈,便有些担心。
绿衣女子看出了她的的忧心忡忡,安慰道:“世子夫人放心吧,殿下英勇无双,所向披靡,不会有事的。”
杨依诺含糊地点点头,依旧放不下心。此刻又想起自己居然为了水丹枫吃女装水丹枫的醋,当真有点不可理喻啊,太过荒诞了。
一时间杨依诺都不知道该是惊喜还是懊恼,惊喜的是水丹枫没有出轨,懊悔的自然是她居然就因为一点模棱两可的线索,那么不信任水丹枫,甚至对水丹枫发火。
可谁能想到水丹枫并没有毁容,况且他真实的长相还那般俊美,扮起女装来足可以假乱真,丝毫不会让人怀疑。说到底,还是水丹枫向她隐瞒了面貌这等极为重要的事,才害得她误会的。
水丹枫,还有什么秘密瞒着她呢?比如他为何男扮女装躲在鬼谷率领一支军队?
杨依诺心里好比打翻了五味罐,情绪复杂极了,剪不断理还乱。
过了一会儿,鬼谷边打斗声愈演愈烈,绿衣女子都不由得面露焦急。
杨依诺忙说:“你们不用在这保护我,去支援水丹枫吧?”
绿衣女子似乎有些心动,但还是坚定地说道:“统领让我们在此保护世子夫人,军令如山,我们不可违背。”
杨依诺急道:“可水丹枫要是遇到了危险呢?也许来得敌人很多,他带的那些人不够怎么办?我找个地方躲起来就行,你们不用管我,去接应水丹枫吧。”
绿衣女子感动于杨依诺的勇敢和对统领的感情,但还是坚持道:“我不会违背统领命令的。世子夫人请放心,如果统领撑不住,定会发信号给我们,不会硬撑的,我们要相信统领才对。”
其他几人也纷纷点头,看她们信服的表情应该是对水丹枫的能力十分崇拜和信任。
这在女尊男卑的这个世界很少见,如果不是在战场上携手走过来,一次又一次地看水丹枫挽大厦于将倾,亲眼见证了他非凡的实力,她们也不会对一位男子这么信服的。
杨依诺顿时感慨万分,也就不再催了,按捺住焦急地等待着。
不一会儿,打斗声逐渐偃旗息鼓。
绿衣女子道:“统领赢了。”
果然,很快杨依诺就看见远方走来一队人,当先就是身着黑衣的水丹枫,长枪横提,身形高大威风,身后是被绑成一列、被打得十分狼狈的敌人。
绿衣女子等人上前,拱手道:“统领。”
水丹枫微微颔首,目光轻轻落在杨依诺的身上。
杨依诺只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水丹枫了,明明有着很熟悉的感觉,比如那双温和看着她的眉眼,比如那微抿的薄唇和流畅的下颚线。但这张完美无缺的脸是她没见过的,他这一身凌厉、霸道的气势是她没见过的,他身上沾了些血液,非但不显狼狈,反而更叫敌人心寒胆颤、叫下属热血沸腾。
这是如战神一般顶天立地的男子,不是她那个用面具遮盖自己、儒雅翩翩的夫郎。
可这,分明又是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人的两个面,原来她从不曾真正了解过水丹枫。
水丹枫走过来,望着杨依诺,刚刚驰骋风云的男人此刻眉目柔和得叫下属们都要认不出来了。
水丹枫开口喊道:“妻主。”
杨依诺仰头看他,从一个外形绝美的女子口中听到这个称呼,还真是让人觉得别扭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杨依诺问。
水丹枫抱歉地说道:“一时半会说不清,等我关押这批玉凰会的叛党,就带你回府。”水丹枫说着,似乎是为了安抚杨依诺,轻轻握住了杨依诺的手,微微一笑。
笑得人心神荡漾。
杨依诺想挣扎,没挣得动,只好随他,与他并肩站在一起。
“火炸药!”有人突然惊呼。
水丹枫惊诧回望,只见一位玉凰会叛党不知何时挣脱了绳索,扯开衣服,那胸口赫然绑了密密麻麻一圈火炸药,已经乘人不备点燃了引线。
叛党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地朝水丹枫扑过来,视死如归地仰天大叫:“去死吧!玉凰当飞,真凤降临,收复河山,无人能挡!”
“统领,小心!”众人惊呼。
水丹枫瞳孔骤然扩大,来不及逃跑,只好将杨依诺一把抱在怀中,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朝一旁滚去。
轰鸣声响,烟尘如花朵绽放,地动山摇,群鸟被惊飞,迷乱众人的耳和眼。
当尘埃逐渐落定,神色苍白的众人急忙查看情况,一看之下,更惊慌了。
那绑缚火炸药的人自然已经被炸得尸骨无存,满是血肉残渣,滴滴点点地散在坑坑洼洼里,可水丹枫与福祥云去哪了?
绿衣女子往前走了几步,高声叫道:“快派人回城寻求救援,地下应该有暗河、坑洞之类,这里有塌陷,统领和世子夫人应该是掉下去,被石头泥土掩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