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杨依诺张张嘴，在黑衣女子平静却带着压迫的目光中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其实我是来……想登高望远的，对，登高望远！最近皇上不是昭告天下说要修建运河吗，正好京城大河绕过这座山，这里必定是将来运河的一个重要节点，所以我就想上来看看山水的走势，畅想一下未来……”
杨依诺觉得自己找的理由还挺好，正要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时，却见黑衣女子的眼里有一些淡淡的失落和失望，显然是不相信杨依诺的话。
杨依诺结舌，顿时感觉自己像是辜负了人家的渣男一样，讪讪地拨弄了一下柴火，让火烧得更旺了些，鲜红的火光把两个人照得都几近温暖的透明。
杨依诺犹豫半晌，她不忍心看到黑衣女子这幅接近于受伤的样子，或许黑衣女子常年住在这里，没见过人烟，她把最大的善意给了她这个陌生人，可杨依诺也不能把真实的目的告诉给黑衣女子。
杨依诺又慢吞吞地开口说道：“好吧，我说实话，姐姐你别笑我。我来鬼谷，是因为不放心我的夫郎。”
黑衣女子诧异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盯着杨依诺。
杨依诺还以为女子都对八卦有天生的兴趣，没注意到黑衣女子的反应有点过分激动了。
杨依诺在黑衣女子震惊的目光中缓缓说道：“一开始我只是对鬼谷有点好奇，因为我对新奇的事物总抱有强烈的好奇心理。后来我的夫郎说要陪我来鬼谷的，可是说了很多次都不算话，甚至态度有些奇怪，似乎极不愿意我来鬼谷。”
其实杨依诺的话也不完全是假的，她一开始的确是出于个人目的要来鬼谷，可后来察觉到水丹枫的多次阻挠和敷衍，杨依诺隐约觉得鬼谷可能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她有点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让水丹枫在这个话题上对她也有点讳莫如深。
杨依诺继续说道：“我好奇，又担心夫郎有什么秘密瞒着我，会不会他在外面金屋藏娇了？就藏在鬼谷这个看上去最危险但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杨依诺说着，目光就落在了黑衣女子身上，心里顿时一咯噔。金屋藏娇的猜测只是杨依诺随口一提的笑语，但看到了黑衣女子，杨依诺又开始不确定了。
如果她刚刚随口说的猜测真有可能是真的，那么水丹枫藏的阿娇就很可能这是这位黑衣女子了，她长得这么美，又是哑巴，楚楚可怜，会有哪个男人不为她动心呢？
起了这个念头，杨依诺又探究地看了眼阿黑衣女子，又有点恍然大悟了，难怪她总觉得黑衣女子很熟悉。这么一看，她终于明白是哪里给她熟悉感了，就是黑衣女子身上那份淡然的气质以及身上清淡的香味，简直和水丹枫如出一辙！难道是这黑衣女子和水丹枫长期相处，而自然而然地沾染了对方的味道？也或者是，水丹枫出于仰慕和喜爱下意识地模仿着这位女子的气度？
不管如何，都证明黑衣女子和水丹枫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至少，水丹枫对鬼谷如此讳莫如深，或许他也探索过鬼谷的秘密，应当是认识这名女子的。
杨依诺的脸色忽然就有些发白，即使靠在火堆上还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这个突然意识到的可能性差点将她的神智摧毁。
不会的，水丹枫那么好的男人，愿意为她去死的男人，怎么可能金屋藏娇呢？
杨依诺这么安慰自己，忽然抬起头紧紧地盯着黑衣女子，试探性地开口：“我的夫郎叫做水丹枫，你认识他吗？”
黑衣女子有意无意地偏开视线，摇了摇头。
杨依诺却感觉如坠冰窖，黑衣女子在撒谎，她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从杨依诺提到她的夫郎开始，黑衣女子的神情就有些异常，在说起“水丹枫”三个字时黑衣女子的瞳孔微缩，目光下意识躲闪，这就是心虚的小动作！
如果黑衣女子和水丹枫没有猫腻，何须欲盖弥彰？
杨依诺紧紧捏住了手心，快把指甲嵌入掌心时，些微的疼痛才让她近乎于麻木的镇静下来。
杨依诺理智上告诉自己，要相信水丹枫，相信她对自己的好，可情感上却难以平静，抑郁症似乎又要犯了。
跳动的火焰中，仿佛出现了父亲温和的笑脸，在杨依诺很小的时候，她一直以父亲为榜样，因为父亲总是温柔地照顾母亲和自己，她当时甚至童言童语地说，将来要嫁给和父亲一样好的男人。
可直到她亲眼看见父亲抱着美丽的家庭教师，脸上还是那副如水的温柔时，曾经伟岸高大的父亲形象一瞬间崩塌了。
但杨依诺不得不承认，在捉到出轨的前一刻，她还是无比地信任父亲，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就像她此刻，也觉得水丹枫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杨依诺突然怀疑起自己看男人的眼光，毕竟就是她那个精明干练的母亲都看错了人，难道她不会重蹈覆辙。还是说，天下的男人都一样会伪装？也许不是伪装，只是男人爱一个女人的时候是真爱，但不爱了，也是真的无情。就如同父亲对待母亲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
杨依诺开始惶恐不安，极度的没有安全感，她一直以为自己在游戏中找到了可以真心相伴的另一半，可现在忽然面临着她最恐惧的一种结果，哪怕只有十分微小的可能性，杨依诺也恐惧极了。
杨依诺低低地说道：“我是觉得，既然都成了夫妻，就应该要坦诚相待的，还有什么事不能相互说的吗？就算他真的有别的喜欢的人，也可以直接和我说，我成全他们就是了，绝对不会胡搅蛮缠。”
说到这儿，杨依诺又无比心虚。说起来，她也有好几桩事瞒着水丹枫。先是来鬼谷的真实目的，其次还有福祥云是皇上间谍的身份，虽然这两件事都各有各充分的理由不能对水丹枫坦白，可难保水丹枫不会有类似的情况。
杨依诺忽然觉得无比气馁，婚姻究竟算什么呢？哪有夫妻能真正地做到坦诚相待？
一股沉重的失落压在杨依诺身上，对水丹枫的，对自己的，还有对婚姻关系的。
黑衣女子的手轻轻搭在杨依诺的手臂上，安慰地微笑，又摇了摇头，似乎在劝说杨依诺，她的夫郎绝对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人。
杨依诺咬着下唇，按理说，有了这种猜测，她应该讨厌这黑衣女子的。可看着黑衣女子姣好的脸庞，她怎么能讨厌得起来？如果她也是男人，恐怕也会放弃所有、不顾一切代价地来守护这名女子。
杨依诺没吭声，缓缓地靠在黑衣女子的手臂上，女子身上略带苦味和冷冽的香味洋溢开来。杨依诺强忍住了哽咽声和眼泪。如果水丹枫是为了这黑衣女子而背叛了她，她输得心服口服。
过了很久，月亮逐渐挂在正当空，高远而恒久不变地注视着大地上分分合合的人们。
黑衣女子垂下头，看到杨依诺已经靠在她的手臂上睡着了，只是秀眉微蹙，睡得并不安稳。
黑衣女子小心翼翼地将杨依诺横抱而起，送她回山洞。
“水丹枫……”杨依诺抱住黑衣女子的脖颈，喃喃地喊道。
黑衣女子一怔，低头看着，杨依诺还是睡着的，只是做梦梦到了她的夫郎。黑衣女子的神色变得温柔无比，缱绻长久地驻留在杨依诺的睡颜上。
黑衣女子将杨依诺放在山洞里铺好柔软干草的垫子上，又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杨依诺盖住，便坐在旁边，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杨依诺。
京城之内的三皇女府邸，三皇女依旧照常地待在书房整理今天巡查京城大河的思路。
梅盛华安静地走进来，给水丹霞换了一盏茶水，本准备要退出时，忽然又小声地问道：“殿下，要给你准备一些吃食做宵夜吗？”
水丹霞一怔，抬起头来，望见梅盛华询问自己时那淡如雾霭的眼眸，只觉得今晚月色十分美好，便点头道：“也好。”
梅盛华屈身离开，疾走至厨房。
此时深更半夜，厨房只有一位值班的小厮。
梅盛华走进去，说道：“给三皇女准备一些吃食。”
“好。”那长相普普通通的小厮应道，立即洗手，取出一些做好的糕点放在蒸笼上热着。
时间很快，梅盛华索性就在一旁等着。
蒸笼下的热水咕噜噜冒泡时，一直很安静的小厮低声道：“公子，已经探查清楚了，杨建云被关在府中西苑的地牢下，但那里侍卫把守极为严密，水丹霞又派人每日去审问一边，近段时间水丹霞留宿这座府邸的时间更多，防守就更为严格。想要救人难于上青天。”
梅盛华了然地点点头，顿了片刻，便说道：“借鬼谷生事，转移水丹霞注意力。”
小厮领命，明日他出去采购食材的时候便会将这命令悄无声息地传给玉凰会众。
梅盛华又道：“鬼谷中那位黑衣女首领一直将鬼谷防守得固若金汤，如若这次能顺手将她解决，也算大功一件。”
小厮应诺。
两人便不再交谈。
蒸笼的热气越聚越多，小厮说道一声“好了”，就将几盘精致的糕点在食盒中放好，交给梅盛华。
梅盛华接过，立即送往三皇女的书房。
“放在那，我等会饿了再吃。”水丹霞说道。
梅盛华点头，说道：“殿下，夜深了，早些休息。”
水丹霞弯起唇角一笑，不知怎的，她今日心情格外愉悦，也多了几份交谈的心思，“母皇将运河修建一事交于我来负责，此事重大，利在千秋，我一不能辜负母皇期望，二更不能辜负傲凰国子民。若真能将运河修好，是百姓的福音，那我也不枉今日如此辛苦了。”
梅盛华深深地看了一眼笑意盈盈的水丹霞，垂下头道：“殿下日后定是圣人明君。”
水丹霞摇头道：“圣人明君我不敢奢望，我只希望在我统治下，没有子民会忍饥挨饿，没有百姓会流离失所，人人都能安居乐业，如此这般，我的一生才算有所意义。”
梅盛华轻声道：“殿下有为民之心，是百姓之福。”
水丹霞笑道：“你就不要学她们拍我马屁了，下去早点休息吧，不用服侍我。”
梅盛华诺了一声，临出门时，又低声类似于喟叹地喃喃：“我说的，是肺腑之言。”
也不知，水丹霞听见了没有。
山林中的冬日清晨，雾气氤氲，光线清淡，树木露出了些许萧条的败落感，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真实。
当杨依诺醒来时，从洞口处看出去的便是这样一幅如梦如幻的景色，这个时刻，她忽然有种局外人的孤寂。
黑色衣裳从身上滑落，杨依诺下意识地接着，碰到那柔软温暖的触感，杨依诺不禁愣了愣，转头四处寻找时，却不见了黑衣女子的人影。
杨依诺情绪复杂，正准备离开时，走到洞口，却见黑衣女子拿着一捧洗好的冬枣走过来。
见杨依诺醒了，黑衣女子冲她一笑，将冬枣都塞进杨依诺手里，给她当早餐。
杨依诺咬了一口，有点凉，有点甜，但吞咽下去又有点食不知味。
黑衣女子指着下山的路，微笑。
杨依诺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她现在居然有点恐惧前往鬼谷，她怕呈现在她眼前的和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黑衣女子一路护送杨依诺下山，出了山，才站定，目送杨依诺远去。
杨依诺强撑着与黑衣女子告别，沿着河流一直往城里走，走着走着，抑郁症就像一只不停折磨她的爪子，让她终于忍不住跪倒在河边，借着河水里的倒影，看清了自己此刻魂不守舍的模样，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原来，她这么喜欢水丹枫了吗？仅仅是一个没有实际根据的猜测，就已经让她痛得不能呼吸。
哭够了，发泄够了，杨依诺才从河里掬了一捧水洗干净脸，继续朝城内走，她还得安心去修建运河呢。
杨依诺先回到燕王府换身官服。
小红见了，忙迎上来给杨依诺送热茶，说道：“小姐，你也太拼了，就算忙于政务也不能在三皇女府邸中彻夜长谈啊，还是要好好休息。”
杨依诺一怔，随即领悟过来，大概是三皇女真的以为杨依诺去偷腥了，好心替她掩饰，故意说她在三皇女府邸过夜的吧。
杨依诺支吾地嗯了一声，换好衣服准备去户部时，想了想，还是将小红拉到隐蔽的地方，暗中嘱咐：“小红，你和府中的侍卫、小厮都混得熟，你跟他们隐晦地打听打听水丹枫。”
“打听世子殿下什么？”小红茫然。
杨依诺道：“我不是不太了解水丹枫吗？现在又忙得脚不沾地，没时间慢慢去了解，你帮我问问，好知道得全面一点，以后更好相处，免得闹矛盾。”
小红笑得眼眯成一条缝：“好嘞！”自家小姐总算是开窍了。
杨依诺不放心地又说道：“记住，方方面面都要打听，好的坏的都得和我说，还有千万不要被人察觉。”
“小红办事，小姐请放心。”小红屈身笑道。
杨依诺这才离开燕王府，去了户部，暂时抛去那些胡思乱想，将全部心力都投入到运河的修建之中，此时全国各地的地图都考证过一遍传到了京城，杨依诺正看着这些地图规划出几条初步的运河道路，到时候再去实地考察，选择一条最合适的。
忙忙碌碌一整天的杨依诺没给自己时间伤心，直到回了燕王府，才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
她坐在房内，捧着暖手炉，怔怔地发呆。
小红悄悄地进来，又掩上门。
杨依诺知道小红是来汇报这一天的所见所闻，莫名地有些紧张。
小红哪里知道自家小姐正怀疑世子殿下出轨呢，事无巨细地将这一天打探来的各种消息一股脑地告诉给杨依诺。
大部分都是一些很琐碎的事情，比如从厨房小厮那得知水丹枫爱吃什么、忌口什么，都不是杨依诺真正想要听到的，但杨依诺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想听到些什么？如果真的听到了，那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杨依诺心情复杂极了。
直到听到小红说：“世子殿下什么都好，不像其他贵家公子，一点儿也不矫情、不娇弱，就是总是露出些许的女子豪放行为来。每隔段时间，世子殿下总要独自骑马外出溜一圈，去华严寺找方丈下棋论道。”
杨依诺猛地抬起头：“每隔段时间？大概多长时间？”
小红想了想说：“这个说不准，大约每月出去三四次吧，但要是遇上打雷下雨的天气，就会去得更频繁。有下人劝过世子殿下不要赶在下雨天出去，世子殿下却说下雨天在华严寺与方丈下棋、听雨打芭蕉更有妙处。”
杨依诺握紧了拳，又问：“这几个月也是如此吗？”
“是啊。”小红点点头，“看来世子殿下很喜欢和华严寺方丈下棋呢，每月总要去好几趟，好像昨日也去了，马夫说世子殿下最爱的那一匹马沾了很多华严山的泥土呢。”
杨依诺一颗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她不知道水丹枫以前去华严寺是不是真的和方丈下棋了，但最近几个月，水丹枫都已经知道方丈是前朝的后裔，怎么还会频繁地去找方丈？
好吧，就算水丹枫是为了故意蒙骗方丈，好将来利用他。可为什么水丹枫有时间去华严寺，却没有时间陪她去一趟鬼谷？！
这不是心中有鬼是什么？
鬼谷就在华严寺后山，水丹枫又频繁地去华严寺，谁知道水丹枫是不是借着去华严寺的借口实际上是去了鬼谷，去会那名倾国倾城的黑衣女子了？种种诡异的端倪，实在叫杨依诺无法不多想！
杨依诺重重地闭上眼，说道：“行，我知道了。我睡一会儿，你先下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是，小姐。”小红应道，转身出去，候着小姐的命令。
等了约半个时辰，没等到杨依诺的传唤，却看到了世子殿下正从外面进来。
小红忙福身。
水丹枫问道：“你家小姐呢？”
小红说道：“小姐在屋里休息呢。”
水丹枫立即皱起眉：“休息？她怎么了，是不是受凉感染风寒了？”
小红一怔，忙说：“不是啊，小姐没有生病，也许是白日太累了吧。”
“我去看看她。”水丹枫担忧，话声刚落，人已经疾步走向了杨依诺的屋子，怕杨依诺还在睡觉，水丹枫便轻轻推开了屋门。
这个时候杨依诺怎么睡得着，听到屋门被推开的声音，就睁开了眼，还以为是小红，却没料到撞入眼神里的是她此时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水丹枫温柔地询问。
杨依诺心中顿时波浪翻涌，但奇怪的是脸上却展现出她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平静，只听得到自己淡淡地回答：“没事，就是有些累。”
水丹枫靠近了，关心地说道：“运河修建不在一朝一夕，你也无需太过拼命。”
杨依诺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存了试探心理地问道：“你今晚，在我这里睡吗？”
水丹枫一滞，没有回答。但杨依诺看他的样子，应该是不愿意的，心里便如同冰封一般。是啊，如果按小红所说，他昨天才去了华严寺，搞不好偷偷会了那黑衣女子，怎么可能还看得上她？
更何况，她还不准水丹枫碰她，一个正年轻的男子，怎么受得了长久的禁欲？
杨依诺的脑子又开始不清醒，躁郁症如同蛰伏已久的野兽凶悍出击，让她不停地钻牛角尖，一会儿怨别人，但更多的是怨自己，心里的烦躁如同一团火焰，烧得她几近崩溃。
杨依诺就索性直接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鬼谷？”
水丹枫欲言又止地看了眼杨依诺，黑白分明的眼里满是让杨依诺愤愤不平的顾虑。
“你说话啊，为什么不说话？”杨依诺忽然激动地站起来，一手将小几上的茶杯、碟盘全都推了下去，瓷器哗啦啦的碎声将空间显得十分逼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