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先生走进福德国际机构的会议室，会议室里已经陆陆续续坐满了人，大都在四五十岁的年纪，鬓角略有些斑白，带着厚重的眼镜，蒋先生是这些人中最年轻的一个。
这些人是“念”系统得以研发成功和运行的关键，他们都有着正高级工程师的称号，有的是国内数一数二的理工科名校的教授，有的是国外留学归来的成功人士，其中更不乏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研发人才济济一堂。
他们在各自的圈子里都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却甘愿听一个比他们小了很多的年轻人的领导，说来有点奇幻，但他们是心甘情愿的。
当年，蒋先生拿着“念”的初步构想，一个个地走访了他们，希望他们能加入研发“念”的计划。那时候，他们嗤之以鼻，以为这是年轻人的异想天开，是科幻电影看多了产生了臆想。但当真的仔细看过这位年轻人留下的一些资料，学识渊博的他们都不由震惊了，一个无限接近于现实的虚拟世界真的有机会建立，他们在那些初步的程序与设想，看到了一丝渺小的希望！
对于这群已经到了学术巅峰的教授来说，一个全新的、奇妙的领域犹如画卷一般展开了一角，由不得他们不着迷，想去窥探剩下的美景。于是他们都同意加入了研发“念”的计划，并为此孜孜不倦坚持了十几年，期间，仍有不少人才加入，这个队伍越来越壮大，蕴含的智慧能量蓬勃惊人。
终于就在数年前，他们成功研发出了“念”。尽管“念”还有着很多的不足，但他们已经满足了，因为他们化身上帝，亲手创造了一个美轮美奂的美丽新世界。
昨天忽然听到消息，说蒋先生居然强行暂停了“念”系统，他们当然知道强行暂停之后会带来什么严重的后果，都很不满，直到被蒋先生说服，说是要对“念”系统进行升级改进。这个年轻人总是能给出让人出乎意料的惊喜。
蒋先生拿着笔记本，打开U盘，将资料投射在放映幕布前，开始有条不紊地讲解起他的维护计划。
底下众多正高级工程师或紧紧皱眉听着，或边听边拿着电脑演算，虽然情绪各异，但没有一个人直接站出来反驳蒋先生的话。
会议最后，蒋先生才郑重其事地说道：“接下来，就辛苦各位了。”
蒋先生走出会议室，却被一个西装革履却有点气急败坏的中年男人拦住。
蒋先生目光淡漠地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中年男人怒不可遏道：“你怎么能擅自停了‘念’系统？”
蒋先生说道：“我有这个权力。”
中年男人更加生气了：“那你好歹也听取一下董事会的意见？”
蒋先生这才正视这位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是福德国际机构的法人代表，也是福德明面上的掌权人，拥有福德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负责福德机构的商业运营。
蒋先生淡淡地说道：“陈董，你知道我一旦作下决定就不会听任何人的意见。”
“蒋先生，你太狂妄了。”陈董瞪着蒋先生，“你我也认识十多年了，我太了解你的脾性，你狂妄自大，是的，你有那个资本，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个性。可现在你所做的事不止事关你一个人，这涉及到整个福德机构的运行，涉及到所有股东的情绪，你已经引起了几大股东的不满，你不能再继续凭着个人喜好做事，你得兼顾一下公司！”
“就让他们不满吧。”蒋先生面无表情地说完，皮鞋在地板上踏出清脆的声响，逐渐远去。
陈董的脸上露出一丝愤怒和憋屈，叫道：“蒋先生，福德国际机构一直是我在运营，你做了什么？你根本没把福德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照顾，你一意孤行，你喜怒无常，一直是我在善后，你除了出了一点技术就什么也没做，是我把当初的小公司经营成现在的模样，你如今却把福德当成你的私有物？连问我一声都不愿意了吗？”
蒋先生头也不回地离开。
陈董盯着蒋先生背影的目光越来越阴沉，咬牙切齿地低声道：“刚愎自用！我绝对不会让我辛苦经营起来的福德变成你的一言堂。”
陈董来回看了看，走到寂静无人的角落，拨通了手机上那个让他犹豫良久的电话。
“喂？夏总吗？上回您说的事情我考虑好了，您看什么时候方便当面谈谈……”
……
杨依诺走出商业大厦时，被繁华的车水马龙冲刷得晃了晃身，拥挤的车道、忙碌的人群，显得空气都不够用了，杨依诺呼吸急促，往角落里避让了几步。
她忽然意识到，蒋先生把她带到公司也是为了捎她一程吧，毕竟他住的地方十分幽静，打车都不好打。
蒋先生是个面冷心热的呢。
杨依诺笑了笑，伸手拦了辆出租车，回了自己的家。
这个家已经变得陌生好多，杨依诺走进去第一件事就是把厚重的窗帘拉开，让阳光倾洒进来，屋子里明亮而干净。
杨依诺临窗而站，让温暖和煦的清晨日光静静地照着自己，垂着眼睛，思索着一些东西。
良久，她抬起头来，脸带微笑，一如窗外的景色般明媚动人。
杨依诺打电话给了徐嘉欣，一个小时后，徐嘉欣气喘吁吁地赶到。
“喝杯水吧？”杨依诺给徐嘉欣拿了瓶饮料。
“这几天你去哪了？连个动态都没有。”徐嘉欣一口喝了大半瓶。
杨依诺笑了下。
徐嘉欣忽然觉得有点奇怪，眼前的杨依诺还是那个人，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给人的感觉却大不相同了，略一恍惚，她看到了亮堂堂的客厅，心想，也许是把窗帘拉开关照的原因吧，显得整个人都开朗一来。以往她来杨依诺家里，都是十分阴暗昏沉的。
“嘉欣姐，我请你来，是要给你交代一件事的。”
“什么事？”徐嘉欣狐疑起来，“该不会是你取消和我们出版社的合作了吧？”
杨依诺却是郑重其事地递给徐嘉欣一封信，这是她在等徐嘉欣的时间里写好的。
见她这么严肃，徐嘉欣也不由得坐直了身体，结果那封信，打开看起来。
信的一开始是感谢出版社、徐嘉欣以及读者对她的赏识，让她写的书得以出版，得以被大家认同等等。
这都是一些客套话，徐嘉欣一目三行地看过去，看到信的最后，徐嘉欣的表情忽然僵硬了，握着信纸的手止不住颤抖。
信上说，杨依诺感谢大家，但很抱歉，她不能一直写下去了，现实总是有太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她想寻求解脱，所以选择一了百了。
徐嘉欣红着眼瞪杨依诺，举着信纸质问道：“这就是你说的交代？”
杨依诺说道：“嘉欣姐，你听我说……”
徐嘉欣激动地站了起来，将信撕得粉碎，哽咽道：“不听！”
杨依诺无奈，只好举手投降，笑道：“不是这么回事，我没想着自杀。”
“不自杀，你写这封信干什么？”徐嘉欣明显不信。
杨依诺道：“说来话长，所以请嘉欣姐先镇定下来听我说完前因后果，你再骂我好不好？”
徐嘉欣哼了一声，狐疑地看着杨依诺，怀疑这是她的权宜之计，故意哄骗自己呢。
那边，杨依诺已经说起了自己的故事，三言两语间就是惊心动魄，“嘉欣姐，你知道我接受过我好朋友周舟的抑郁症治疗，当时她使用了一款全新的仪器，那可以说是划时代的杰作。你永远无法想象，我在治疗中经历了什么。我被催眠后，居然进入了一个古代女尊世界，那个世界真实到足以以假乱真，甚至如果没人和我说那只是仪器设定出来的程序，是一款虚拟游戏，我是根本不可能发觉那个世界和真实世界有什么区别……”
徐嘉欣一开始还有点不以为然，听着听着就入了神，几乎随着杨依诺的言语而心情跌宕。
直到最后，杨依诺怅然地说道：“然后我就回来了，蒋先生说会帮我再一次回到游戏，这一次回去，我就已经打算不再回到现实来了。”
徐嘉欣心情复杂地说：“所以你为了避免麻烦，就在现实里伪装成自杀，一了百了地解决所有后顾之忧？”
杨依诺点点头：“到时候你就说我去徒步登山了，后来才无意间在我房间里发信了这封告别信，但那时候我已经从悬崖上跳下去自杀了，没有尸体，所以不必找我。”
徐嘉欣神色发白，一时间还是没法接受这样的事情，怔怔地望着杨依诺道：“依诺，你想好了？那个人只是一个虚拟角色啊？”
杨依诺微笑说道：“我已经想得很明白了。”
徐嘉欣喃喃地道：“你疯了……”
“也许吧。”杨依诺无所谓地笑道，“在外人眼里我是疯了，可我自己知道我是无比幸福的，我比所有没疯的人都清醒且幸福着。”
徐嘉欣情绪复杂，她认识杨依诺这么多年了，从没有见过杨依诺笑得这么轻松解脱的样子，以前的杨依诺纵然美丽，有时候也会笑，但那更像被困在手心的蝴蝶，无可奈何的展翅扑腾，带着疏离、挣扎和深深的疲倦。而现在不一样了，杨依诺笑容的背后是广袤的天空，是无尽的花海，她彻底自由了。
的确如她所说，她是清醒并且幸福的。
徐嘉欣怔然了好久，才结结巴巴地说：“那我把你的信撕了，你得重新再写一封了。”
杨依诺粲然大笑，上前一步，将徐嘉欣紧紧地抱着，心怀感动。
这么荒诞的事情，嘉欣姐还是选择相信了她，并且站在了她这一边。
徐嘉欣也缓缓地回抱住杨依诺，闷声道：“我有点舍不得你。”
“我也会想你的，嘉欣姐。”杨依诺说道，要说在现实中还有什么留恋的，大概就是对她很好的嘉欣姐了吧。
徐嘉欣说道：“我以后可以去看看你的身体吗？”
“你确定吗？”杨依诺有些犹豫，“那大概不会是什么好的体验。”
就像看到一个植物人一样，看得见，却无法和对方说话。
徐嘉欣点点头，声音湿润：“我看着你睡着的样子，想象你在那个世界过得很幸福，我就安心了。”
“谢谢。”杨依诺真情实感地说道，“我觉得，我会更加幸福的。”
有徐嘉欣的配合帮忙，杨依诺假死的事情会更加顺利。
杨依诺几乎已经没有后顾之忧了，她现在要做的，大概就是趁蒋先生在修复游戏程序的时间里，去和一些人一一告别。
可又有哪些人值得她告别呢？
母亲吗？还是多年未见的父亲？都算了吧，再见面也是徒留不快。
夏子明吗？杨依诺想了想，还是没有去，既然已经分手了，没有回头的希望，就当做陌路人吧。
想来想去，最后也只有周舟一个人了。
周舟接受起来，比徐嘉欣还要快，毕竟她对“念”了解得很多。而且周舟作为心理医生，能够更为明显地察觉到杨依诺身上抑郁病的症状已经减轻了很多，甚至可以说接近被治愈了。
如此一来，除了祝福杨依诺，周舟还能说什么呢？
杨依诺回到家，一身卸去重担的轻松，现实与她而言，再无留恋。现在只剩下，对水丹枫的担忧。
杨依诺想了想，上网查一些急救的资料，希望能找到一些简单的能用上，至少要拖到水丹枫的下属们来救人。
打开电脑，杨依诺正准备查询时，却被弹出来的新闻给吸引了。
头版是一条财经新闻：福德国际，道貌岸然的洗钱机构！
杨依诺心猛地一跳，连忙点进去看，神色变得仓皇起来。
原来报道里直接说到了蒋先生，据说是有人举报蒋先生名义上是福德国际机构机构的首席心理咨询师，其实是控股了百分之四十五的公司股份，他才是福德国际机构真正的老板。然而一个老板为什么要低调地只用一个心理咨询师的身份，不得不让人怀疑背后有什么阴谋。随即，大家自然而然地想到会不会是洗钱。
记者通过调查，发现福德国际机构在过去二十年中为了一项叫做“念”的计划投入了巨额资金，其数字叫人咋舌，而且在迟迟不见回报的情况下，依旧持续不断地继续投入，虽然这几年福德国际机构推出了“念”，但用于抑郁症治疗后还是没有什么大的反应，似乎只是为了完成任务一样。
这极其符合洗钱的套路，大家当然开始合理怀疑福德国际机构，怀疑蒋先生。
杨依诺看了这篇报道，皱起眉。怎么说呢，这报道给她的感觉很奇怪，煽动性很强，虽然通篇没有实际证据，但通过看似十分有逻辑的推理和猜测以及极有煽动性的词语，轻而易举就能蒙骗正在读新闻的网友们，让网友陷入报道者想看到的义愤填膺的情绪里。
杨依诺立即登录网站，搜了下福德国际的新闻，果不其然，顿时几乎所有的平台都在讨论这件事。
福德机构实质上只是一家小众的心理治疗平台，即使真的涉嫌证据确凿的违法行为，也很难在这么短时间这么迅猛地席卷网络，要说背后没推手，杨依诺是不信的。
只是，什么人在针对福德国际机构？目的又是什么？
杨依诺犹疑地思考着，拿起手机想打给蒋先生，但又怕自己给蒋先生添麻烦，手机拿起又放下了，只好在电脑上刷一些消息，一直没见到福德国际机构对此新闻的回复。
而新闻却是愈演愈烈，在有心人的安排下，几乎会上网的人都看到了这个新闻，无论关不关心这件事，都知道了福德国际机构涉嫌洗钱，这对一个心理机构来说，几乎是一个致命的伤害。
因此，福德国际机构的股票狂跌。
当天晚上，福德国际机构才发出声明。
只是杨依诺看了眼声明后，觉得实在太糟糕了，福德国际一定没有像样的公关团队，要不然怎么写出了这份满是漏洞的声明？
虽然声明说的很诚恳，很真实。比如说蒋先生，他之所以只有首席心理咨询师的名头，而不把最大股东的身份摆上明面，只是因为低调，不想惹麻烦。杨依诺相信蒋先生就是这种人，可众多网友不相信啊，福德国际机构就算这么说，也得再三渲染一下，将蒋先生的人设弄得更与世隔绝一点，这样平淡的诉说哪能有说服力呢？
说到“念”的洗钱问题，福德国际机构就更朴实了，就直接声明“念”的研发的确是需要那么多资金的，使用了全球最先进的科学技术、是一项划时代的发明等等，用了大量夸张的修饰词，而福德国际机构再次强调最后的成果对得起巨额投入，将会给抑郁症患者前所未有的体验，目前已经有“念”投入抑郁症治疗了，并收效颇丰，最后福德国际机构表示欢迎有关部门来查。
杨依诺暗道糟糕，声明将“念”描述得太过先进，先进到了像是假的。没有经历过“念”的人是绝对无法想象“念”到底有多厉害。杨依诺站在网友的角度看，都觉得这声明有点假大空的感觉，听上去有点像传。销，就像是网上流行的以高科技作为外表来进行的庞氏骗局。
杨依诺一看网友评论，果然都对这份声明十分嗤之以鼻，甚至认为福德机构是有恃无恐、蛮横无理，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把网友当成好糊弄的傻子，太嚣张了。
评论都是一片骂声。
这实在是一次失败的危机公关案例，将一通本来真实的声明都表达得这么劣势。
第二天，果不其然，福德国际机构的股票持续走低。
一大早，就有记者上门要求采访福德国际机构的管理人员，其中，福德的第二大股东陈董接受了直播采访。
杨依诺关心蒋先生那边，也很快打开了直播。
面对记者的提问，陈董的回答都很面面俱到、滴水不漏，比昨晚那份声明得体多了。
杨依诺以为形势能被陈董控制住的时候，记者突然问道：“贵公司所研发的‘念’真的有声明说的那么先进吗？能给予患者身临其境的感受，就像是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重新体验一遍人生？”
陈董自傲地笑笑：“当然，那毕竟是我们耗费了近二十年的心血以及巨额资金研发的。”
记者追问道：“既然如此，为何只将它投入到抑郁症治疗中呢？抑郁症毕竟是小范围，即使全天下所有的抑郁症患者都使用你们的产品，那对你们投入的资金来说也只是杯水车薪？你们什么时候才能赚回成本？”
陈董笑容有些僵硬，努力得体地回答：“我们是心理咨询机构，推出的产品自然也是为心理治疗服务的。至于成本，这个，我们实际上是带有公益性质的，不追求太多的利润。”
记者干笑，把“不相信”三个字明晃晃地挂在了脸上。
直播平台上，弹幕满是嘲讽：不赚钱开什么公司？无奸不商！事出反常必有妖！是洗钱没跑了，居然还拿公益当借口，公益都要被玩坏了。
记者笑完后，又问道：“那能否让我体验一下‘念’的治疗？我想网友们一定都很关心巨额投资的‘念’到底有多厉害？”
陈董委婉地拒绝：“抱歉，这个我帮不了你。‘念’不是游戏仪器，而是一款心理治疗仪器，本质上来说是一种药物，药哪随便吃的呢，对吧？如果正常人贸然使用，非但不能看到‘念’呈现的治疗效果还会被反噬。”
记者`明白地点点头，但显然并没有死心，笑得意味深长说道：“我们也考虑到了这个问题，所以这次采访我们特意带了一名患有抑郁症的志愿者，她自愿接受‘念’的治疗，好向更多人传递更加真实和具体的信息，如果有效，那真是抑郁症患者的福音。”
这记者团队绝对是有备而来，且对福德机构不怀好意！
杨依诺看到这里，暗道一声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