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依诺耸肩：“我只是从一个深度体验者的角度，给你分析一下强行收购福德国际机构的利弊，很可能你们得到的不是未来的先机，而是尾大难掉的包袱。”
夏子明垂着眼，视线无处可落地重新回到那杯茶水上，茶叶都坠在了杯子底部，茶水泛着淡淡的褐色。
“还有一件事……”杨依诺忽然淡淡地叹了一口气，“我既然决定对你和盘托出，也必须要要和你说一件事实，我不打算回来了。”
夏子明猛地抬头，嘴唇发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依诺郑重其事地说道：“在这次蒋先生升级好系统之后，我会回到游戏中，然后和我爱的那个人永远生活在那一片空间里，再也不回来了。”
夏子明站了起来，眼光如火地炙烤着杨依诺，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现实呢？”
杨依诺没和他直视，偏过头说道：“我已经做好了告别。等一段时间，嘉欣姐会对外公布我因为抑郁症自杀的消息。”
夏子明不由地握紧了拳头，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悲痛，又想起了什么，激动得胸口剧烈起伏，忍不住大声质问道：“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事，你是不是打算不对我说出事实？让我傻傻地以为你真的死了！”
杨依诺被他的声音冲击得心口莫名发闷，解释道：“我觉得，这样让你忘了我会更好。”
“你太自以为是了！”夏子明红着眼眶，泪光闪烁，“凭什么你会觉得我会把你忘记，而不是余生都在你的死讯里受折磨，这对我公平吗？我为你做了那么多，可连知道你还活着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杨依诺讪讪，没有说话。
“有时候，你狠心得不像是我的诺姐。”夏子明咬牙切齿地瞪着杨依诺，“我为什么要喜欢上你？为什么偏偏忘不了你？”
杨依诺无奈地抬起头，看到的却是夏子明转身跑开的背影，一声沉重的关门声响起，回音冉冉，让偌大的屋子显得无比空旷。
夏子明没开车，他现在的情绪也不适合开车，漫无目的地在喧闹的大街上走着，脑子里一片混沌，震惊，难过，悲哀，种种复杂的情绪一股脑地冒了出来，剪不断理还乱地在四肢五骸翻腾。
在温暖和煦的阳光下，夏子明的脸色却苍白得仿佛病重，明明想了很多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直到恍恍惚惚地回了家，夏子明一颗飘荡的灵魂才算是勉强归位，对万事万物有了些基础的认知。随即他想到，如果杨依诺真的决定留在系统的虚拟世界里而不回来了，那么他父亲针对福德机构的后果之一，是必然导致杨依诺面临巨大的风险。
毕竟他父亲是要把“念”商业化的，系统内容不可能是按照治疗抑郁症的走向，那到时候杨依诺何去何从？
夏子明惊出一身冷汗，随后，又忍不住骂自己犯贱，杨依诺对他这么无情，为什么这个时候他还在为杨依诺着想？
夏子明恼怒地走进独栋别墅的大门，看见保姆正在打扫卫生，正准备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时，双脚已经先于大脑停下来，夏子明问道：“我爸呢？回来了吗？”
保姆回答：“先生在书房里。”
夏子明点点头，游魂一样走到了夏昌盛的书房前，脸色无比纠结，但还是抬手敲响了门。叩叩声响起的时候，仿佛是敲在了他的心脏上，他脸上的神情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进来。”夏昌盛说，看见推门而入的是自己的宝贝儿子，夏昌盛笑了笑，“怎么今天这么难得来找我？”
夏子明看向自己的父亲，人到中年依旧精神奕奕，充满了干劲，似乎永远没有停下来的那一刻。
夏子明说道：“我想问问，关于福德国际机构的一些事。”
夏昌盛笑道：“你以前不是不关心商业上的事吗？”
“现在想了解一些了。”夏子明闷声说。
夏昌盛开怀朗笑，“不学无术”的独子终于想开，他自然要抓住这个机会好好教导一下他。
夏昌盛说道：“你过来，我跟你好好说一下，这件事情可以当成一个很好的商业案例。”
夏子明面无表情地在夏昌盛书桌对面坐下，问道：“你现在手上有多少福德国际机构的股份？”
夏昌盛自得地一笑：“已经到手百分之三十了，再把陈志安的百分之二十拿到手，我就是最大的股东，‘念’如何发展，最后还是看我的意思。”
陈志安就是福德国际的陈董。
夏子明又问：“你确定陈志安愿意把那百分之二十的股份有限出让给你？”
夏昌盛讽刺地笑起来；“陈志安这个人志大才疏，唯利是图，如果不是他跟我通风报信，我还抓不住这次机会将福德打得无还手之力。本来我还想和蒋先生继续磨下去，这样也好，更干脆，更住到。而陈志安已经上了我的船，除了将股份卖给我，他没有其他出路的，抱着福德机构也是死路一条。”
夏子明登时一惊：“是陈志安背叛了福德国际机构？”
“背叛也说不上。”夏昌盛挥挥手，“商场上哪来什么背叛与信任，都是为了利益而已。当蒋先生给不了陈志安想要的利益，他自然就来投奔我了。蒋先生这个人，呵，太强势了，虽然有点本事，但性格桀骜、目中无人，也难怪福德国际机构一遇难，大小股东都没什么犹豫地将股份卖了，都没人肯与他共渡难关，这难道还不能说明蒋先生做人太失败了吗？陈志安与他离心，再理所不过了。”
夏子明喃喃地念着，若有所思。
夏昌盛存了考究夏子明的心思，便问道：“子明，对此事，你怎么看？”
夏子明抬起头，忽然问道：“爸，你有没有想过失败会有什么后果？”
夏昌盛无所谓地摊手：“我们已经成功了。”
“收购了福德国际机构，就是您要的成功吗？”夏子明此时此刻又无比清晰地回想起杨依诺说过的话。
夏昌盛道：“至少是成功了百分之九十。”
夏子明说道：“也许最后的百分之十才是最难的……”
夏昌盛微微皱起了眉：“你似乎很不信任我。”
夏子明摇头：“我只是，有点担心，你所设想的游戏娱乐帝国，真的是那么容易就能建成的吗？”
“当然不会很容易。”夏昌盛说道，“取得‘念’的控制权只是第一步，后续的完善、推广、经营都有好几场硬仗要打，不过我经历过了那么多风浪，这些虽然需要小心但也无须战战兢兢，你正好跟在我后面学学，等这项目推出以后，你也有足够的经验来管理巨象实业了。”
夏子明的表情依旧不容乐观：“我听说，你这次构陷福德机构，是抓住了蒋先生修复升级系统的时间节点，让蒋先生抽不出空来应付公司危机？”
夏昌盛点了点头，丝毫不以为耻，这在他看来，是合理利用一切机会的表现，商场如战场，可不讲究公平公正。
夏子明就说道：“只是一次小小的升级维护，就麻烦得让蒋先生抽不开身面对事关公司生死的严重危机，那我们凭什么能够把‘念’改造成大众都能接受的娱乐游戏？别到时候，我们拿回来的只是一堆徒有其表的废金属。”
夏昌盛略微沉下了脸色：“子明，你说这么多，是干什么？想打消我收购福德国际机构的想法吗？”
夏子明说道：“我只是从巨象实业的角度来分析，这次大力收购乃至于后期的全力研发到底值不值得？到底能不能收回成本？”
“这些事，你不是专业的，就不要妄加揣测了。”夏昌盛沉声道。
夏子明激动地站起来：“是，无论是技术研发还是商业运营，我都不是专业的，可就连我都看出了这其中的巨大风险，爸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还是你被你所设想的金钱帝国给冲昏了头脑？”
夏昌盛道：“我有一只专门的团队做过风险评估，自然是有风险的，但即使路边卖菜的小摊小贩也面临着众多风险，难道他们就不卖菜讨生活了吗？子明，这就是我交给你的第一课，当利润足够丰富时，就值得去冒险。更何况，以巨象实也现在的规模，也足以承担得起这份风险。”
“真的吗？”夏子明无力地问道，“陈志安有没有和你说过蒋先生在‘念’研发中的核心地位？你这么做就是彻彻底底得罪了蒋先生，失去了蒋先生，你觉得很少涉及科技研发领域的巨象实业真的能承担得起风险吗？”
“当然说过。”夏昌盛的脸上浮现出对蒋先生的认可，“蒋先生的确是不世出的天才，用陈志安的话来说，没有蒋先生，就没有‘念’，我一开始也很想拉拢蒋先生，可无奈他油盐不进，我只能出此下策了。”
夏子明脸色不善：“的确是下下策。”
夏昌盛无畏一笑：“蒋先生再如何聪明，毕竟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找不到一个和蒋先生一样的人才来，那就找三个。三个臭皮匠还能抵过一个诸葛亮呢，更何况，我找到还是可与诸葛亮抗衡的周瑜，绝对都是相关领域的佼佼者。”
说着，夏昌盛站起了身，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轻轻拍了拍夏子明的肩膀：“还有，子明，你别忘了，蒋先生才多大？不过三十来岁，他才有多少年的知识储备和研发经验？你不要把他想得太神了，他不是活了几百年几千年的妖怪，仅仅是个三十来岁、很有天赋的年轻人而已，而世界上，从来不缺天才。就是爱因斯坦在三十多岁的年纪，也才刚刚探索相对论而已。”
夏子明只觉得拍着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很沉很沉，几乎要把他压垮，他向来厌恶商场上的尔虞我诈，听了夏昌盛今晚的一番话，心中厌恶更甚。
失魂落魄地离开夏昌盛的书房，夏子明回到自己的房间，茫然失神。
他不由想到，他和父亲说那一番话是为了什么？真的要阻止父亲收购福德国际机构吗？他为了杨依诺，已经到了反抗自己父亲的地步了吗，即使杨依诺爱上了一个虚拟角色也不爱他，他还是无怨无悔？他一定是入魔了。
夏子明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愣愣地盯着高而华丽的天花板。他自小生活优渥，养尊处优，对很多人来说的烦恼，对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金钱让他活得比绝大部分人都开心，除了在感情上受挫，这是再多的钱也买不来的。
然而奢华的生活并没有麻痹掉夏子明的感知，相反，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毕竟身处的层次太高，接触的也几乎是精英人才，他的思维绝对不迟钝，对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独特的看法。不想接触商业，不是他能力不够，而是他不乐意，仅此而已。
夏子明缓缓地从床上坐起来，神色严肃地回忆自己刚刚和父亲说的那些话，他深刻地感知到那些话，不是被杨依诺撺掇，不是毫无思想地重复，而是他，也是这么想的。
从他的角度而言，他也觉得父亲如此粗暴地收购福德国际机构十分欠缺考虑。或许就如杨依诺所说，父亲真的老了，过时了，他抓住了三十年前的时代浪潮，从底层一路走到今天，三十年来的节节胜利或许也让夏昌盛的自信心无限膨胀，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以为自己能看到所有社会速变中的风口。然而这个是最好也是最坏的时代，是多么深不可测啊。
夏子明一点一点地握住了拳，如果他也是这么想的，他就不应该对父亲的所作所为置之不理。
一夜无眠，夏子明睁着眼睛，思虑了一整夜，很多他从而没想过的事情都尘埃落定，有了分明和计较。
夏子明掏出手机，给杨依诺发了条消息：福德国际机构的陈志安陈董，是内奸，他将福德的内部消息都泄露给了我父亲，并且还要将自己拥有的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卖给我父亲，那样我父亲就有福德百分之五十的股份，是最大股东，可以对“念”做出任何安排。
杨依诺收到消息，还来不及惊喜于夏子明的相帮，就被消息内容给惊得心惊肉跳。
她还以为陈董只是抵挡不住外界压力，要及时抽身所以卖掉手中的股份，没想到陈董一开始就是这些事件的罪魁祸首之一，他早就存了祸害福德国际和蒋先生的心思。
难怪！杨依诺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比如福德国际机构在最开始面对谣言时表现出来的垃圾公关，很可能就是陈董故意为之。以及后来陈董接受记者采访时的一言一行，虽然挑不出任何错来，但还是将福德机构的处境引向了崩溃的边缘。
这一切都不是巧合，不是对手太强大，不是无力反击，而是内部有鬼。
杨依诺匆匆地洗漱好，换了身衣服，就开车赶去福德国际机构。
“快，快点把蒋先生喊出来。”杨依诺急切地对罗哲茂说。
罗哲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点点头，快步跑进研发中心。
这次杨依诺都没去旁边的会议室，着急得索性就在研发中心的门口等着。
蒋先生的脚步不疾不徐，推门而出的时候，看了眼焦急的杨依诺，神色淡然，只把眼神轻轻地放在杨依诺身上询问。
杨依诺上前一步，左右看了看，研发中心是福德机构的重地，一般很少有人能来，因此这里还算清净。杨依诺就说道：“你们公司的陈董是内鬼，向夏昌盛出卖了你和福德机构。”
蒋先生没有表现出多大的震惊，只微微地对杨依诺挑了挑眉，似乎比起陈志安的叛变，杨依诺对此事的极度热心，更让他好奇一点。
杨依诺急得都快冒火了，见蒋先生还这么淡定，也不只是信还是不信，不由焦躁起来：“是真的！这是夏昌盛的独子夏子明和我说的，真实性可以保证。”
蒋先生冷峻的眉眼扫过杨依诺，淡淡开口：“然后呢？”
杨依诺一怔，“什么？”
蒋先生说道：“然后要做什么？”
杨依诺张目结舌了片刻，讪讪地说：“至少要想办法阻止陈董卖掉手上的股份吧。”
蒋先生却是神色极为冷漠地说：“他既然决定这么做了，别人阻止又有什么用。”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没用？”杨依诺说，“我查过了，陈志安和你是最早的福德机构组成人员，你们是相互扶持走了这么多年，才把福德机构经营成这幅模样，如果你去和陈董谈一下，或许陈董对公司还有感情，会被说动……”
蒋先生嗤笑一声：“如果你活的时间足够长，就不会对人性还抱有这么幼稚的奢望。”
杨依诺气结：“说得你好像活了几百年一样，你也不过顶多比我多活十年而已，就可以随随便便下这样悲观的结论了吗？”
蒋先生转身离开，幽幽地说道：“就是因为一起经营这么多年，还决定背叛福德，那就没有任何阻止的必要了。”
“那你好歹也想想应对的办法吧？巨象实业要是收购了陈董手中的股份，就是绝对的大股东了。到时候你怎么办？‘念’怎么办？”杨依诺急道。
然而蒋先生已经跨进了研发中心，右手一带，研发中心的密码锁咔哒一声，关得严严实实。
被关在外面的杨依诺气得跺脚，嘟囔道：“算了算了，你的公司你自己都不关心，我瞎操心干什么。”
杨依诺没好气地走出福德机构，想了想，还是给夏子明发了条消息：我把陈志安的事和蒋先生说了，蒋先生无动于衷。
夏子明回复得也很快，杨依诺才将汽车打火，听到提示音，连忙停了下来，去看手机。
“我刚刚从我爸那里得知，他今晚就要和陈志安签股权转让合同了。”
杨依诺手一抖，刚刚还说着不操心了，现在看到消息又急得直咬嘴唇，一片焦头烂额。
正纠结着，夏子明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杨依诺快速接通，还没说话，夏子明就抢白道：“我们得阻止这次交易。”
杨依诺一怔，下意识地问：“怎么阻止？”
夏子明也很无奈：“我也不知道。”
杨依诺说：“以你爸爸的实力，我们根本阻止不了。”
夏子明：“难道我们就这样看着交易完成，福德国际机构就变相成了巨象实业的子公司？”
杨依诺犹疑：“或许，蒋先生有办法也不一定。”
“他要是有办法，也不至于走到让陈志安将股份卖了的地步。”夏子明没好气地说。
“说得也是……”杨依诺小声附和，但又想到蒋先生那副淡淡的模样，很像是有恃无恐啊。接着杨依诺一个寒噤，蒋先生也许只是不在乎或者是喜怒不形于色，而不是有恃无恐。
夏子明想了想，说道：“我再去问下他们在哪里签订合同，到时我去阻拦一下我父亲，你去说服一下陈志安，看还能不能挽回一点。”
“也只能这样了。”杨依诺应下，头有点疼，她和夏子明都算得上一定程度的局外人，能做的实在有限。
杨依诺回家后，就收到了夏子明打探来的消息，今晚八点，夏昌盛和陈志安就会在帝都大酒店的望月厅签订股份转让合同。
夏子明会在他父亲出发前拖住夏昌盛，而杨依诺趁这时间差去和陈志安面谈，两人都各自作一些力所能及的努力。
临近八点，杨依诺换上一身利落的职业小西装，开车前往帝都大酒店，自动感应旋转门转动的时候，杨依诺低头看看腕表，正好八点整。
门口侍应生恭敬有礼地迎上来。
杨依诺掏出夏子明下午偷偷塞给她的巨象实业员工证出来，在侍应生眼前一晃，面不改色地说道：“我是巨象实业夏董的秘书，他今晚在望月厅有客人，但因为临时有事，可能会晚点到，让我先来和客人赔个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