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重物坠地的声音让杨依诺一个激灵猛地惊醒,然后,她就在仿佛无穷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缕光,垂直而下,平淡安静,遥远而又触不可及。
但那的的确确是光,还夹杂着喧闹的人声。
杨依诺的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尽管浑身忽冷忽热、毫无力气,但还是拼了命声嘶力竭地喊道:“我们在这!我们在这!”
狭窄幽长的地下暗河将求救声传到远处。
有五官明锐的侍卫耳尖一动,看向了杨依诺所在,对身旁的人说:“我好像听到了声音。”
她们点燃火把,迅速地朝这边涉水而来。
杨依诺模糊的双眼看到了那些火把就像是闪烁的星星,水流就像是星河在流动,涌动着希望和生机。
“有救了,有救了,水丹枫……”杨依诺激动地哭泣,手指缓缓滑过水丹枫脸颊,冰冷得像是她靠着的石壁,但那微弱的呼吸有一下没一下地喷在指腹上,叫杨依诺整个人都开心得想开怀大笑。
太好了,水丹枫没有死,游戏没有结束。
“统领和世子夫人在这!”侍卫终于看到了缩在暗河角落相互依靠的两个人,高声叫道。
杨依诺终于安心地闭上眼,含着微笑,她想的是等再一次睁开眼,就能离开这噩梦一样的地方了。
侍卫们极速靠近,当火把完全照亮两个人时,几乎把身经百战的侍卫们都吓了一大跳。
这两个人无一例外的神色苍白到了极点,脸上看不到一丝丝的血色,甚至还有冰渣子覆着,而杨依诺身上更是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四肢还裸/露在外头,被冻得发青、僵硬,她的衣服已经变成了长条裹在了水丹枫身上。而水丹枫身边,有一堆满是血液、触目惊心的碎衣服。
乍一看像是两具死得不能再死的尸体。
一名侍卫一把脉,松了一口气:“赶紧救上去,都还活着!”
侍卫们连忙脱下自己的衣服,把两人裹着,两三人一组,将水丹枫和杨依诺抬了上去。
塌陷地外,燕王妃阴沉着一张脸,看到他们被人事不省地抬上来,脸色顿时更难看了。
鬼谷中有她们驻扎的营地,水丹枫和杨依诺被送了进去,大夫早就被传唤了来候命,此时紧张地上前,仔细检查水丹枫和杨依诺身上的伤口,看到症状后,大夫们立即就知道了一些情况,急忙拿出急救药丸塞进水丹枫和杨依诺的嘴里,并让他们口含人参片,又马上开了补血、止痛、消炎的药方,让人立即去煎熬。
大夫们随即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在水丹枫身上的布条,打算重新处理一下伤口,避免感染和继续流血。
“嘶——”围观的人都不由牙冷,水丹枫背上满是被火炸药余波炸得血肉淋漓的伤痕,这些伤后来又被碎石砸中,显得更泥泞不堪,整个背部就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
“还好没伤了内脏,后来包扎得也算及时,这才没导致失血而死。”大夫们庆幸地说,拿出药水和药膏,一边清理一边迅速抹上止血药膏。
而另一边的杨依诺看上去好很多,没有那些狰狞的伤口,但她手腕上那一道触目惊心的划痕,也叫人心生震撼,联系到水丹枫嘴唇上的红色液体,几乎所有人都立即想到这划痕的来由和用处。
众人震惊的同时,也十分感动。
等处理完两人身上的伤口,盆里的热水已经被染成红色,地上也到处是沾了血迹和碎肉的细布。
“好险……”大夫在大冷天也出了一些薄汗,“两位大人都是吉人自有天相,有凤凰天神保佑着呢,这再迟一点就都救不回来了。”
燕王妃神色肃穆地点点头,这才靠近了水丹枫——她唯一的子嗣。先前纵然心中焦急,她也不敢随意行动说话,怕影响了正在救治的大夫,这时候大局已定,她才露出了作为母亲柔软的一面,双眼定定地看着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儿子,心想,如果水丹枫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也许过得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但命运如此,谁也改变不了,所有苦难成了水丹枫必须要承受的。
燕王妃小心地触摸了下水丹枫脸颊,冰冷得让人害怕,让燕王妃一阵阵心疼。
她们花了三个时辰,才打通塌方的地方。三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对于水丹枫来说,却是命悬一线的危机,随时就有可能撒手不回,也不知这两人如何熬过了这关键的三个时辰。
燕王妃的目光停留在杨依诺手腕上被包扎严实的地方,蕴意复杂。
没人敢出声打扰燕王妃。
好半晌,燕王妃才头也不回地问道:“逆党呢?”
一位女侍卫立即上前汇报:“一部分自杀了,但还有一部分被我们及时阻拦,经过严刑拷打,她们承认了是玉凰会的人。”
“我也猜到了是她们。”燕王妃淡淡地说,双眼却陡然凌厉凶狠起来,“带我去看看她们。”
“是!”女侍卫不由一凛。
在水丹枫和杨依诺的伤情都暂时稳定下后,燕王妃就派人抬着软榻,将她们送回了燕王府。这鬼谷天寒地冻的,药物又不充分,不适合长时间养伤。
对外,燕王妃说是水丹枫和福祥云去华严寺游玩时遭遇了玉凰会的刺客。
现在杨依诺是修建运河的关键性人物,她出事,牵动了朝廷上下很多人的心。
皇上甚至亲自来探望,还携带了了数十名太医院的御医来给杨依诺整治,又赐了许多价值千金的上品药材。由此可见,皇上对杨依诺的重视。
看完了伤者,皇上和燕王妃单独在书房。
皇上看着燕王妃,道:“皇妹,这是怎么一回事?”
燕王妃如实道来:“是鬼谷生变。玉凰会的人突然攻打鬼谷,想借机生事。”
“鬼谷。”皇上的话语带着刀锋,阴沉、凌厉,“鬼谷是个变数,皇妹,我们不能如此被动下去了,鬼谷守得了一时,守不了一世。”
燕王妃垂首道:“可我们别无他法,那些声音……就像是真的一样,和那一天一模一样,我们甚至找不到声音的来源,根本根除不了。或许,这是凤凰天神对我们的惩罚或者警告……”
“什么惩罚!”皇上重重地一拍书案,“皇妹,你得记住了,我们没有做错,我们只是顺应天时,前朝覆灭……是咎由自取,她们太残暴,太奢侈享乐了。”
燕王妃没说话。
皇上又是爽朗一笑:“还是皇妹你有福,有这么好的儿媳。你也看到了,福祥云提议的运河一旦修成,那是千秋万代的功德,后世提起我们,会说我们是一代圣人,至于我们做过的一些事情,又有谁在乎呢,成王败寇罢了。”
皇上拍了拍燕王妃的肩膀:“至于玉凰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还是尽快找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将她们一网打尽,呵,一而再再而三地滋事,是把傲凰国当随意蹂躏的玩物吗,岂有此理!”
燕王妃说道:“此事,我正在谋划,定不叫陛下失望。”
“那就好,我一直很放心皇妹。”皇上意味深长地说道。
皇上离开燕王府后,消息自然迅速传开,其他大臣也都纷纷来探望杨依诺,燕王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三皇女不提,就连大皇女都亲自提了贵重补品来看望。
不过看到的都还是昏迷不醒的杨依诺。
杨依诺伤得不算很重,只是冻得厉害以及失血过多,在燕王府养了几天,气色已经好了很多,手腕上的伤口已经有了结疤的迹象。
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醒,大夫说,是因为心力交瘁的缘故。的确,和水丹枫掉进暗河里,天知道她鼓起了多大勇气,才带着水丹枫一起支撑到了救援到来。
在昏迷后的第五天,杨依诺才从深度的睡眠中醒转过来。
杨依诺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漫长又混乱的梦,现实和虚拟无理由地交错在一起,两个世界的人交相出现,她看到夏子明揪着水丹枫衣领想打架,蒋先生居然一反常态地站在了水丹枫那边,徐嘉欣和周舟两个人在一旁鼓掌看戏。
然后她又梦到了自己的父母,梦到了父亲出轨家庭教师的那一幕,当时年幼的她不知所措,但在梦里,水丹枫却不知道从哪出现,将她抱在怀里,然后她就一直躲在水丹枫的怀抱中,探出一条眼缝看父亲和母亲激烈地争吵,没那么害怕了。
可蒋先生突然怒气冲冲地出现,一把将水丹枫推开,还对着杨依诺吼什么你该醒醒了,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只有我才是真的!
然后杨依诺就醒了,手腕上的疼痛连续不断地刺激着她,让她发出不太舒服的呻/吟,周围照料着丫鬟一涌而上,眨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杨依诺。
因此杨依诺睁开眼看到的第一幕景象,居然是攒成一圈的人脸。
杨依诺的反应神经还有点迟钝,好半晌,才从一圈人脸中找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轻声叫道:“小红……”
小红惊喜:“太好了小姐,你还认得我!”
“水丹枫呢……”杨依诺忍着剧烈的头疼急忙问道,想要挣扎着坐起来。
小红连忙按住杨依诺:“世子殿下好得很,也在养伤呢,就是还没醒,不过很快就能醒了!”
“那就好,那就好……”杨依诺躺回床上,重重地松了一口气,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真正地感觉到轻松。
真是太好了,一切都没有滑向糟糕的深渊。
小红让其他的丫鬟下去煮一些清淡的粥,端了来一勺勺地喂给杨依诺。
喝了枸杞鸡丝粥,杨依诺感觉饱了些,精神也好了很多。
杨依诺说:“水丹枫在哪?我想去看看他。”
小红有些为难:“小姐,你才醒,身体还没好呢。”
杨依诺虚弱地摇头:“我没事,就去看一眼,要不然我不放心。”
小红想了想说:“那小姐再等等,我去叫一些人用软榻抬着你去吧。”
“行。”杨依诺说。
小红立即离开,去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抬夫。
杨依诺躺在床上,看着槅扇上下交错的木头将外面的湛蓝天空分割成好几块,有树枝露了一角进来,沉甸甸地挂着洁白的雪。
下雪了吗?杨依诺想。
的确是下雪了。
小红絮叨着外面有点冷,把软榻布置得很厚实温暖,叫人小心地把杨依诺抬在软榻后,又不放心地给杨依诺盖上厚厚的狐毛披风,几乎将杨依诺裹得像个粽子,只剩下一双眼睛。
杨依诺心下觉得好笑,但也没阻止,她知道她现在身体弱,的确要好好保暖,而且在暗河之中感受的寒冷似乎还潜藏在肌肉记忆里,这样严严实实地包裹,让杨依诺很安心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抬起软榻,小红还撑开一把油纸伞,站在杨依诺的上风口,保证不让一缕风吹到自家小姐。
穿过走廊,杨依诺看到银装素裹的燕王府,带着一丝清冷出尘的美丽,杨依诺的心脏渐渐发起热来。
到了水丹枫的寝室,软榻停了下来,小红忙拿着枕头垫起杨依诺的腰,让她能够舒舒服服地看着世子殿下。
杨依诺快哭了。
看着床上安静躺着的男子,恍惚间好像有一辈子没见到了,就是这么漫长。
杨依诺艰难地伸出手,钻进被窝里,握住了水丹枫的手掌,是温热的,甚至在杨依诺握上去的时候,水丹枫还本能地微微动弹了一下手指,像是弹到了杨依诺柔软的心脏上,又痒又酸。
水丹枫此刻又被人戴上了生硬的面具,杨依诺转头对小红说:“你们都退下去吧,我要和他单独待一会儿。”
小红点头:“我就站在门口,小姐要是有需要可随时叫我。”
等人走干净了,杨依诺颤抖着手,去揭开水丹枫的面具,这是一张有些陌生的脸,但陌生之中又含着太多太多的熟悉,因为这张脸,她曾在黑暗中抚摸过无数次,对每一处都无比熟悉。
“水丹枫……”杨依诺轻轻唤了一声,手指缓缓地抚摸上水丹枫的双眼,然后滑到鼻梁,嘴唇……
杨依诺忍不住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啊,和蒋先生一样好看。不过蒋先生的好看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而水丹枫的好看却是温柔的、触手可及的,这个人是她的夫郎,是她要共度一生的人啊。
至于水丹枫为什么要说谎自己被毁容还戴着面具,为什么要男扮女装在鬼谷里暗暗行动,这些东西杨依诺已经统统不在乎了,只要水丹枫活着就好。
杨依诺挣扎着从软榻上站起来,手肘抵在床上,支撑着上半身,俯下去,轻轻吻了吻水丹枫的嘴唇,温热、柔软,还带着些许的甜蜜,让人有点舍不得离开。
杨依诺恋恋不舍地又加深这个吻,这才离开,然后落入到了一双黝黑、温暖的眼神里。
杨依诺久久地望着这一双眼,从黑色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就好像自己被眼前这个人完全掌握住了,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杨依诺再也无法离开水丹枫了。
“你醒了。”杨依诺听见自己声音嘶哑地说。
水丹枫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容,就像是一朵艳丽的腊梅在雪花中悄然绽放。
杨依诺转头就要去叫小红,但水丹枫握了一下她的手,阻止了她。
杨依诺惊诧地看着水丹枫,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了缘由,他想和她再多待一点时间,就他们两个人,谁也不用来打扰。
杨依诺喉间一哽,说:“吓死我了。”
水丹枫安慰地拍拍杨依诺的手,好半晌,艰难地吐出艰涩的声音:“没事了。”
没事了,都过去了。
杨依诺忍了好久的眼泪终于纷纷而落,像漫天飞舞的雪花,装饰了这个单调的世界。
两人沉默无言地对视了片刻,杨依诺擦干眼泪,还是唤了一声:“小红,世子殿下醒了,叫大夫过来!”
杨依诺也贪恋这温暖时刻,但现在还是水丹枫的身体重要,反正,他们以后的时间多得是。
沉浸在冰雪之中的燕王府热闹起来,充满了活络的生机,大家脚步哒哒地争相传递,世子殿下和世子夫人都醒啦!
大夫给水丹枫把脉检查的时候,杨依诺一直陪在身边,两人的手始终紧紧地握着,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
大夫说:“王妃、王君、世子夫人,您们大可以放心了,世子殿下醒了就彻底脱离危险了,身上落下来的伤,只要好好调养,会很快好起来的。”
杨依诺冲水丹枫笑了一笑。
给清醒的水丹枫喂了药,水丹枫又很快睡着了,他现在还是很虚弱,精神不济,但他睡着的时候,依旧没松开杨依诺的手,杨依诺也没有强行挣脱。
要不是因为水丹枫浑身是伤,她怕不下心碰到,估计就要和水丹枫睡一张床了。
不过杨依诺也还是叫人抬了一张床放在水丹枫的旁边,她侧躺了上去,现在她无时无刻不想看到水丹枫,水丹枫肯定也是想一睁开眼就能看到她。
杨依诺的伤好得很快,两天之后就能下床自由行走,只不过屋外寒风呼啸,她只探了一个头就缩了回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活动快要生锈的筋骨。
水丹枫的伤稍微重一些,还必须躺着,在杨依诺好得差不多时,照顾水丹枫的事情就由杨依诺一人承担了。
这一天,杨依诺哄孩子一样哄水丹枫喝了乌黑麻漆的药,放好了药碗后,手腕却忽然被水丹枫抓在手里。
杨依诺一怔,下意识地想抽回来。
但水丹枫不让,眼神深沉地看着那手腕上醒目的疤痕,拇指不停地摩挲着,问道:“疼吗?”
杨依诺不自在地别开视线,说:“好得差不多了,不疼。”
“我是说,当时……”水丹枫从下属那里得知了他们掉下暗河后的情景。
杨依诺说:“当时只有害怕,没感觉到疼。”
水丹枫的心脏好像被人瞬间捏了一下,语音沙哑地开口:“何苦。”
杨依诺瞪着他:“你都快死了,还管我什么苦不苦。”
水丹枫微微一笑,眼里却是浓郁得散不开的情绪:“对不起,说好要好好保护你的,却让你一个人面对。”
“我是你的妻主啊。”杨依诺说,“我也要保护你的。”
杨依诺觉得,她做得这些事,和水丹枫为她做过的,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水丹枫沉默,片刻后,他说道:“我不是故意不让你去鬼谷的,只是那里太危险。”
“我知道。”杨依诺闷声说,“下次你让我不干什么,我就乖乖地听话,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我没生气。”水丹枫笑了一下,“我还怕你生气,气我故意隐瞒没有毁容的事。”
说到这,杨依诺再一次忍不住感叹水丹枫的长相,好看得让她感觉什么东西都能抛在脑后,所谓的色令智昏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