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不巧，望月厅里的陈志安早就等得不耐烦，生怕夏昌盛后悔，隐约听见走廊外吵吵闹闹，人很多的样子，陈志安就打开厅门，往外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暴露了陈志安的存在，眼光毒辣的记者几乎立即就认出了他的脸，顿时哗啦啦一半记者都拥到了陈志安的面前，来势汹汹，让陈志安想躲都没机会。
夏昌盛立即就沉下了脸，他和陈志安约定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来签订合同，都是十分隐秘的，而看样子，显然记者在这蹲守已久，是有人泄露了机密出去。
夏昌盛几乎第一时间就想起了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不过很快，夏昌盛的神情就表现得滴水不漏，一点儿也不心虚或者慌张，缓缓地走向陈志安那边。
本来拥堵着的记者见状，都十分体贴地让出一条路。
陈志安紧绷着脸颊肌肉，对记者的追问不发一言，直到夏昌盛走过来时，他才将有些担忧的目光投向夏昌盛，他也知道现在这个境况对夏昌盛很不利，可以想象，明天就是沸沸扬扬的新闻报道，诸如巨象实业用不耻手段迫害福德机构、福德陈董与巨象实业暗通款曲等等标题作为噱头。
夏昌盛望着众人笑了一笑，然后他看见了自己的儿子夏子明也从电梯里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和杨依诺站在一起，远远地朝这边看着。
夏昌盛又笑了一下，这是笑给夏子明看的。
夏子明愣是看出了一点姜还是老的辣的意味。
夏昌盛对着记者说道：“我确实是要收购陈董手上福德机构百分之二十的股份。”
记者哗然，追问道：“请问夏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福德机构这几天的舆论是不是和你有关？”
夏子明和杨依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妙。
杨依诺低声问：“你的父亲，好像下了极大的决心。”
夏子明叹气：“他有时候固执起来，比石头还硬。”
记者，是夏子明安排蹲守在这里的，是最后的办法了。
早上夏子明告知杨依诺晚上夏昌盛和陈志安将要签订合同时，两人很快就做了一个短暂的碰面，商量了下阻止的办法。
最保稳最一劳永逸的办法，当然是收购散在股市的剩下的百分之五的福德国际机构股份，这样蒋先生就和夏昌盛有着同等的股份，谁也暂时奈何不了谁。可惜，这不是短时间就能做到的，收集散股太浪费时间和精力。饶是巨象实业这样的庞然大物，也没办法将股市上福德机构所有的散股都收拢在手中。
夏子明和杨依诺只是想一想就把这个法子个PASS了。
不过杨依诺却提出了一个很好的问题：为什么夏昌盛和陈志安一直拖到今晚才决定签订合同？按理说，是陈志安首先配合夏昌盛针对福德机构的，他们早就该达成共识，这样来说，陈志安应该最先把股份转让给夏昌盛。
夏子明一怔，说道：“是不是之前一直没谈拢转让价格？我爸爸肯定想压低价格，而陈志安肯定想提高价格，一直在进行拉锯战。”
杨依诺点头：“但今晚，拉锯战结束了，那么一定是有因素促进了这场拉锯战的结束，让两个人都妥协了，决定签订合同。是什么因素让他们持续了这么久都谈不拢的价格最终尘埃落定？”
夏子明低着头想了想，抬起头来和杨依诺对视，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念’系统，应该要升级成功了。”
杨依诺说：“对，‘念’系统要升级成功了，那么蒋先生就能抽出时间来应付夏昌盛和陈志安。他们两人特意选在蒋先生投入到系统升级的时间节点来发难，肯定都有点忌惮蒋先生，所以他们都不愿意冒险等蒋先生出来，他们于是站在了同一阵线，可能是各自退后一步，也可能是夏昌盛最终妥协，反正最后是决定签订转让合同。”
夏子明怔怔，喃喃道：“陈志安作为福德机构内部高层，肯定知道‘念’什么时候升级好，所以才这么迫不及待。也许，时间就是明天。”
杨依诺说道：“所以，我们要拖延时间，至少拖到明天，等蒋先生出来。”
随后，夏子明和杨依诺分析了夏昌盛和陈志安各自的情况，最后决定由杨依诺去阻拦陈志安，打感情牌企图从感性上让陈志安感到愧疚，从而犹豫；夏子明则做好风险报告，从理性角度说服夏昌盛放弃这次收购，哪怕能引起夏昌盛的焦虑也好，让他花费一两天时间继续深入地进行风险测评。
可是让人沮丧的是，无论是夏昌盛还是陈志安，都吃了秤砣铁了心，意愿坚决得难以动摇，或许这是能坐上公司高层管理者都有的魄力。
而喊来记者，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夏子明匿名对记者爆料了时间地点，希望记者们的质问能让夏昌盛临时改主意，毕竟作为实业领域的龙头老大，巨象实业还是非常注重企业形象的，恶意收购污点太大，让夏昌盛不得不好好考虑一下后续影响。如果这一招能让夏昌盛稍微退缩一点，暂时敷衍了近在眼前的记者，没有立即签约也就行了，等夏昌盛避过风头再收购时，蒋先生也出关了。
不知为何，杨依诺总是对蒋先生有极大的信心，总觉得蒋先生一旦出关，事情就能得到好转甚至被解决，所以无论如何，至少要拖到明天。
然而，夏昌盛的决心远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可怕很多，几乎带着不管不顾的决绝，面对质问的记者，夏昌盛面不改色地说出了他要收购福德股份的事实。
夏子明和杨依诺的心都沉了下去。
夏昌盛的笑依旧儒雅得体，在夏子明和杨依诺看来，甚至接近了虚伪。
记者咄咄逼人地追问：“请问夏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福德机构这几天的舆论是不是和你有关？”
夏昌盛微微一笑：“事实上，在福德机构陷入洗钱漩涡之前，巨象实业从来没有涉及心理治疗领域的想法。其实我和蒋先生算旧识，虽然仅仅只见过几面。网上那些满天飞的消息，无论真假，都对福德机构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害。这让我觉得很可惜。”
记者几乎把话筒戳进了夏昌盛的嘴里：“请问夏董为什么觉得可惜？”
夏昌盛悲天悯人地说：“因为不管福德机构本质如何，但福德机构对于心理疾病的治疗确确实实有一定程度上的权威和建设，这是不可抹杀的。在如今的快节奏时代，一个人从出生就背负着无数的压力，可以说，几乎每一个当代人都有多多少少的心理疾病，轻的和常人无异，重的需要入院治疗。福德机构的存在，让很多人都有了喘息的空间，我认为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
记者一愣，问道：“所以……”
夏昌盛笑道：“巨象实业其实一直就致力于公益事业，是发展的社会造就了今天的巨象实业，巨象实业也不敢忘本，一直反哺这个社会。因此，在看到福德机构股票日益跌破新低，企业岌岌可危时，我就决定要收购福德机构，将它纳入到巨象实业的羽翼之下，用巨象实业的资源去培养福德机构，让它能够更好更宽广地服务于更多需要的人，并且不计盈亏。”
“卧槽。”杨依诺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就算是夏子明，看到自己父亲这臭不要脸的样子，表情都十分扭曲，他万万想不到父亲能睁眼说瞎话成这样子，明明是恶意收购福德机构，却说得好像他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拯救福德机构于水火之中，并且还要拯救更多有心理疾病的人。
陈志安也有瞬间的失神，但很快领悟过来，配合着夏昌盛的话说道：“我很抱歉，让福德机构陷入到如今的困境，我这段时间也常常在想，要带着福德机构何去何从，毕竟福德机构的性质有点特殊，它不仅仅是一个企业，也是很多在崩溃边缘之人的希望。所以当夏董表现出想要收购的意愿时，我几乎没有犹豫地就同意了，因为我相信，夏董会让福德机构变得更好。”
夏昌盛继续和陈志安一唱一和：“我已经决定了，当巨象实业完成对福德机构的收购后，巨象实业将先拨款五亿人民币用于福德机构的服务职能建设，会降低治疗成本，会完善患者信息保护，不让来治疗的患者有病情泄露的危险；另外还会进行一段时间的免费公益咨询，如果有心理压力、失眠严重的人，我们欢迎来你福德机构进行咨询，有心理疾病不是一件耻辱的事情，我希望能帮助更多人正视这一问题，好让这个社会更蓬勃发展。”
无论夏昌盛的话，别人是信了几分，记者都没有理由继续质问了，毕竟巨象实业恶意收购福德机构没有任何证据，而公益服务却是从夏昌盛口中实实在在说出来的承诺，记者们在写稿时，为了政治正确，甚至还不得不夸一夸夏昌盛。
其中猫腻，终将成为网上流传的“阴谋论”，会被有意无意地提起，但改变不了任何事实。
夏子明和杨依诺远远地看着这一出热闹，内心都是一样的挫败和冰凉。
他们在夏昌盛面前，无论是决心还是心智都差了很多。不得不说，夏昌盛能走到今天的地位是有原因大，可这，并不能代表他还能以这般无往而不胜的阵势一路走到将来。
但显然，夏昌盛不这么认为，他觉得他的计划，正绽放着热烈的金光，他会成为科幻电影中的那一类开山鼻祖式的人物，会被历史记住。
半晌，夏子明才垂下头，干哑地说：“我们尽力了。”
杨依诺微微地叹气。
夏子明说：“但至少，我会让父亲保留下你的那个世界，你爱的那个人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谢谢。”杨依诺轻声说，情绪有些复杂。
夏子明抿了抿唇，说道：“我不需要你的谢谢。”
杨依诺一顿，没问你需要什么，也没看夏子明一眼。她现在承受不起夏子明一丝一毫的付出。
……
杨依诺失魂落魄地回了家，这紧张的一天最终惨淡收场。
尽管他们尽力了，但没有任何用，这不由得让杨依诺有些恐慌，不是所有的事靠尽力就有用的。
杨依诺忍不住想起暗河之中的水丹枫，现在这个时候，对于水丹枫来说时间是静止的，他离彻底死亡处在一个极远但又极近的距离，杨依诺回到游戏后，会尽力地救他，但杨依诺不敢想，尽力之后的结果是什么。
杨依诺回到家，没有开灯，现在夜里十点多了，屋子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杨依诺甚至摸黑将窗帘拉得更紧，不让屋外有任何的光透进来。
此时此刻，杨依诺的家，无限接近于那个可怕的黑暗暗河。
杨依诺深深吸一口气，在地上坐下，然后摸出几件衣服和一个道具娃娃，练习着怎么在黑暗中快速又准确地将衣服撕开，然后给人包扎。
这种练习，杨依诺已经练了很久了。
杨依诺要确保自己回到游戏后，面对受伤的水丹枫，她能够极速地展开急救，首先止血是必须的，水丹枫的背上有着很多细小但无时无刻不在流血的伤口，这些伤口加在一起就是致命的。
杨依诺因为今天一整天的事情，现在很烦躁，但她必须要克服，因为一旦进入游戏，看到垂死的水丹枫，她就不是烦躁了，她会更崩溃，会恐惧会害怕，甚至会失去理智。杨依诺还要保证自己的理智在线，不能被吓到了，毕竟，她是水丹枫唯一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杨依诺让自己的内心安静下来，一双手在黑暗中快速而准确地给道具娃娃包扎好，几乎将它包扎成了木乃伊，用时不超过三分钟。
杨依诺这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这几天忘寝废食的练习总算是有点回报，不至于让她面对受伤的水丹枫束手无策。
然后，杨依诺听到了手机的提示音，屏幕在黑暗之中亮了一下。
杨依诺后知后觉地愣了好久，才拿过手机。
破天荒的，居然是蒋先生发来的消息，蒋先生让杨依诺明早九点钟去一趟福德国际机构。
杨依诺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她猜测，应该是那时候，“念”系统已经升级好了。
在度日如年的煎熬中，第二天的太阳如期而至。
杨依诺用冷水洗脸，让自己更清醒一点，随后穿戴整齐地去福德机构，她到达的时候才八点半，离蒋先生说好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杨依诺找到了罗哲茂。
罗哲茂似乎知道一些什么，将杨依诺带到了一处很大的会议室，会议室里，居然已经入座了几个人，只不过大家都沉默不言，看见杨依诺这个生面孔，居然也没有露出一点好奇。
杨依诺也没有打招呼，在罗哲茂的带领下，找了个位置坐下。
随后，来的人越来越多，说话的人也稍稍多了起来，杨依诺侧耳倾听了几句，居然发现这些人都是福德国际机构的董事，而九点，他们要开一次董事会会议。
杨依诺诧异，福德国际机构的董事大会，蒋先生叫她一个外人来做什么。
接着，杨依诺又看到夏昌盛在陈志安的陪同下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来看戏的夏子明。
诸位董事对巨象实业的这位大佬同样没有惊奇之色，通过昨晚的记者报道，巨象实业收购福德国际机构的消息已经是人尽皆知了。
夏子明看到杨依诺眼睛瞪大了一点，趁夏昌盛和陈志安聊天的时候，走到杨依诺身边，低声问：“诺姐，你怎么在这？”
杨依诺也很莫名其妙：“蒋先生叫我来的。”她都快怀疑蒋先生是群发消息群发错了。
“你呢？”杨依诺问着，看了眼意气风发的夏昌盛。
夏子明丧气地说：“来宣布巨象实业收购了福德机构吧。”
杨依诺垂了眼，两人还没交谈片刻，就听得气氛陡然安静下来。
杨依诺立即看向会议室的门口，能听得到节奏稳定、声音清脆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朝会议室走来。
没看到人，杨依诺就知道那是蒋先生，也只有蒋先生在这个时候还能走得这么不疾不徐。
显然，众人也都知道，自觉不自觉地都将目光投向会议室门口，像是对即将到来的蒋先生行注目礼一样。
蒋先生以仅有三十多岁的年纪，能做到这种让所有人都不容忽视的地步，也不简单了。
很快，蒋先生的身影从走廊上出现，好似没看到会议室中这么多人复杂的目光，径直走到椭圆形会议桌的上头坐下。
蒋先生穿着白衬衫，外西装搭在手臂上，这显得他整个人有些消瘦。
实际上，他的确消瘦了很多，眼眶下是浓重的黑眼圈，双眼也有着挥之不去的疲倦，一坐下，他就往靠椅上靠了靠，闭目休息了一会儿。
杨依诺从蒋先生身上看不出任何关于情绪的表现来，似乎除了有点累，他对任何事都不太关心，哪怕这是他一手带大的公司。
过了片刻，还是陈志安首先忍不住了，作为名义上的董事长，他说道：“今天跟大家宣布一个消息，巨象实业已经拥有福德国际机构百分之五十的股份，福德国际机构成为巨象实业的子公司。”
底下众人静静地看着陈志安和夏昌盛，有几个打算说话的人看其他人都这么安静，张开的嘴又闭了回去。
没有骚动，没有哗然，这样安静，倒让陈志安有点不习惯了，尴尬地咳嗽一声道：“夏董承诺过，收购了福德国际机构，诸位的董事一职也不会随便变动的，大家放心，其实福德国际机构在巨象实业的支持下，会有更好的发展，大家鼓掌欢迎夏董。”
除了陈志安，依旧没有一个人鼓掌，大家仿佛置身事外般。
陈志安只好看向蒋先生，说道：“蒋先生作为福德国际机构的第二大股东，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蒋先生这才睁开眼，黑白分明的眼里布着细小密集的血丝，他一定好几天没睡个像样的觉了。
蒋先生淡漠地动了几下嘴唇：“我现在说什么，还有用吗？”
“蒋先生说笑了。”夏昌盛接过话头来，“只要蒋先生说得有利福德发展，自然是有用的，我其实很希望能和蒋先生共事。”
“很抱歉，我并不想。”蒋先生不客气地回道，然后众人才看到他西装盖着的那只手上还拿着一叠文件，他把其中一份扔到会议桌子上，“这是我的辞职书，我不再是福德国际机构的首席心理咨询师。”
夏昌盛没什么表情变化，其实大部分人都有点无动于衷。因为这个所谓的首席心理咨询师本就是蒋先生挂名的，辞不辞职，对谁都没有什么大的影响。
随后，蒋先生又扔出一份文件，啪嗒一声，在空旷安静的会议室显得有点刺耳。
蒋先生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说道：“这是我那百分之四十的福德股份转让书，以半个月前的福德国际机构的股份市场价交易，不知夏董，还要不要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杨依诺和夏子明惊诧地对视一眼，难道蒋先生要自暴自弃索性不要福德国际机构了？
陈志安和夏昌盛都有点惊疑不定，陈志安上前一步，拿过那份股份转让书翻开起来，越看脸色就越是难看，翻到最后，他朝夏昌盛点了点头。
表示这股份转让合同是真的，没有文字陷阱。
夏昌盛立即拧起眉头。
陈志安忍不住质问蒋先生：“你想做什么？”
蒋先生抬了抬眉眼，冷冷地注视着陈志安：“我能做什么？这不就是你最想要的结果吗？”说罢，看向夏昌盛，“夏董，这股份，你要吗？不要的话，还有很多人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