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家主陡然失笑:“说来说去,你还是想让我自掏腰包捐赠米粮,恕我说句不客气的,朝廷已经穷成这样,非要从我这等遵纪守法的良民身上扒一层皮了吗?”
杨依诺笑道:“你可知凭你这句话,我就可以以大不敬之罪,将你捉拿归案。”
赵家家主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砍头不过碗大的一块疤,扒皮却是欺负止痛啊!大人。”
杨依诺看了她一眼,说道:“是不是扒皮,你听我详细说来。你与丰登粮行明争暗斗多年,但这么多年下来,你们两家其实还是差不多,一半一半吧,谁也讨不好,或者说是谁也讨不了长期的好。当地的米粮份额其中有八成被你们两家平分了,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抢不来她的客人,她也抢不走多少你的顾客?”
赵家家主哼了一声,没说话。
杨依诺便自问自答:“大多是因为惯性罢了。一部分习惯了买他家的米,一部分习惯了买你家的米,这是一种看上去很稳定但其实很容易打破的习惯。现在,一次大水患,则是给你提供了一次打破顾客习惯的好机会。”
赵家家主这才正了正神色,问道:“怎么说?”
杨依诺露出一丝鱼儿上钩了的笑意:“我知道赵氏粮行和丰登粮行都趁机大涨米价,的确,从短期上看,你们的确是谋取了一番暴利,而且你们都知道,时过境迁,那些有怨言的百姓们该买米还是买,不会对你们有任何影响,所以你们有恃无恐。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们其中一方不涨价会如何?会怎么样?那些有怨言的百姓,因为有退路,所以会将怨言爆发,而不去涨价的那一家买,会去没涨价的一家买。”
赵家家主淡淡地说:“所以你希望我不要给米粮涨价?”
“当然不是。”杨依诺笑得很真诚,“我希望你给灾民捐赠米粮,前年大前年很难卖、价格低的陈米,以及各种陈旧的粟谷杂粮等等都行,你按照最小损失地来捐赠,只要能吃就行,灾民们这个时候不会计较这一点,只会记得你捐赠过大批的米粮。我们官府则会配合着替你宣传,在米粮发放点,会竖起一块超大的牌子,说明这是由赵氏粮行特别捐赠,放心,名声都是你的,官府绝对不会抢一分一毫。”
这与其说是捐赠,不如说是赞助。
赵家家主沉着脸,不发一言。
杨依诺只好又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这么做了,官府会记得你的好,灾民会记得你的好,就连那些没有受灾的普通百姓也会记得你的好,这一点好感就足以影响她们在购买米粮时的习惯天平,更倾向于到你这种善人的粮行来买米,别看只是一点微小的改变,积水可以成河啊,你和丰登粮行斗了这么多年,总也有点不甘心吧?”
杨依诺说完,知道过犹不及,决定不再继续咄咄逼人的,喝了口茶水,站起身,准备告辞。
临走前,杨依诺又说:“还有,你要记住一点。我可不管你们之间的斗争,我只是想要足够的米粮让灾民渡过难关而已,所以这番话我也会对丰登粮行的人说一遍,到时候你们谁先想明白,先来找我,我就定下谁了,或者你们两家一起捐赠?但这就达不到一开始的目的了。
杨依诺满意地看到赵家家主的脸色变了一变,这才和水丹枫施施然地离开。
“回驿站。”杨依诺说。
水丹枫问道:“不去丰登粮行了吗?”
杨依诺笑着摇头:“不去,那只是吓唬她的。丰登粮行的资料我看过,属于为富不仁的那种,背地里做的一些手段见不得人,即使我舌灿莲花估计也说不动丰登粮行。赵氏粮行其实还算有点良心,所以我才来找她的。”
水丹枫笑道:“你就不怕她看穿?她应该对丰登粮行的做事风格很了解。”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杨依诺笑嘻嘻地说,“她们两家是宿敌,估计很着急想把对方打败,一时半会儿静不下心来思考太多,就算想到了,她也不敢赌啊,万一出错了怎么办?所以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才是稳妥的方式。”
水丹枫细想了一会儿:“其实你想要说服她的不是依靠理由,而是压力?捐赠不一定能让她压过丰登粮行,但至少能让丰登粮行没有机会压过她?”
“是这个理。”杨依诺得逞地笑,调皮地挤挤眼睛,“不过我说得也句句是真啊,人心都是向善的,她做了好事,百姓自然记得她,买米的时候,自然会想起她,这一想,影响到是百姓的一次买米意向,但足够成为她跨出重要一步的台阶。”
水丹枫伸手捏了捏杨依诺的脸颊,笑道:“我的妻主总是有出其不意的妙招。”
杨依诺哼哼,很享受被水丹枫捏脸的感觉,换做几个月之前,杨依诺打死也不敢想孤僻的自己会变成今天这幅小可爱的模样。
果然如杨依诺所料的那样,第二天一大清早,赵氏粮行就派人过来请杨依诺过去一趟,说是要细聊。
杨依诺说有事改天再聊,把人打发回去了,她是真的有事。她们得去尽快把困在山头上的灾民救出来。
这天早上,风很小,雨还没下,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下了,所以要趁早开船去救人。
杨依诺来到码头的时候,两江总督正在好声好气地劝说三皇女不要登船,营救的事情就交给她们好了,毕竟宽广汹涌的河面上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三皇女尊贵之躯不能以身犯险。
三皇女背着双手,看着那比平日宽了两倍的水面,神色冷峻,对两江总督的话充耳不闻。
两江总督说得口干舌燥,不见有半点转圜的余地,只好叹息一声,作罢,退到一旁吩咐几个水性好的水手要贴身照看三皇女,不能让三皇女出半点意外。
三皇女的眼眸幽深晦暗,里面仿佛也泛着起伏不定的波涛,在水手急忙奔波但有序进船待在布置好的方位的忙碌中,三皇女忽然对身旁的梅盛华说道:“你不必与我一起去了。”
梅盛华垂下复杂的目光,浅浅一笑:“殿下,你忘了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了吗?我水性极好,我必会保证殿下安然无恙地归来。”
三皇女一怔,像是回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当时梅盛华为躲避大皇女的追杀,竟然藏在了水中,能躲得开一群训练有素的侍卫,的确可以说是水性极好。
三皇女眉眼顿时生笑,开心极了,倒不是因为梅盛华的水性好——水性再好在泛滥的江水之上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而是梅盛华要陪着她一起冒险这一事实,让她心情愉悦。
三皇女将手搭在梅盛华的肩膀上,微微摩挲着,眼神多了些让梅盛华不敢直视的东西,“等回到京城,我就……”
后半句话还没说出来,就听得到两江总督高喊一声:“都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开船了!”
三皇女微笑,也不再说,大步朝其中一艘船上走去,她以为,她要说的,那人应该懂。
梅盛华垂眉敛目地亦步亦趋跟在三皇女身后,垂在两侧的指尖颤抖着,泛着没有血色的白。
杨依诺和水丹枫也登了船。
杨依诺笑问水丹枫:“你怎么不劝我留在驿站?”
水丹枫望着杨依诺说到:“我知道,我劝不动你。那我便不劝了,我会照看好你的。”
杨依诺忍着不笑出声,但明媚的脸庞上几乎要兴奋得开出花来,能遇上水丹枫,何其有幸。
大船扬起风帆,逆流而上。
江面波涛汹涌,水流湍急,因而船一驶入江面,就开始剧烈晃动起来。
杨依诺还是得靠水丹枫扶着,才能勉强站稳。
那边,梅盛华紧紧地与三皇女站在一起,低声说:“殿下,甲板上风大浪急,去船舱里把。”
三皇女点了点头,她虽然习武多年,但毕竟不是在江河湖海附近长大的,还是不要拖大的好。她听从梅盛华的建议去了船舱内待着,但梅盛华没跟着进去,而是站在甲板上,凭栏眺望肆虐的江水,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梅盛华感觉到旁边有人来,偏头一看,居然是戴着面具的水丹枫——杨依诺也进了船舱,和三皇女在一起。
梅盛华看了水丹枫一眼,没说话。
倒是一向不爱与外人交际的水丹枫主动说道:“你水性很好?”
梅盛华不冷不热地说:“自小在秦淮河上讨生活,所以会点水。”
水丹枫说道:“秦淮河上的水与江水之上的水,可完全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梅盛华说,“都是水。”
水丹枫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也不再言语。
天边逐渐阴沉起来,帆布被吹得绷绷响,看样子又要下雨了。
三皇女在船舱里往外看,急道:“让船夫快一点。”
两江总督说道:“快不了了!最快也就这样了,江水太急,河面变宽,航道也难辨认,只得小心开着船,要不然容易撞到东西。”
三皇女皱起眉。
风越来越大,风向也乱了,依靠风帆已经很难前进,两排水手此时都赤/裸着上身,挥起臂膀摇动船两侧的木桨,靠着人力与湍急的水流对抗。
嘿呦嘿呦的喊号声在撕裂的风声中回荡。
罗彩云也才船上,此刻又激动又着急,坐不住地来回晃,看得本来就有点晕船的杨依诺更加晕了。
三皇女问道:“还有多远?”
罗彩云说道:“按照目前这个速度,还有半个时辰吧。”
“半个时辰……”三皇女喃喃念道,叹了一声气。
夏日的暴雨说下就下,江面被豆大的雨珠砸出一个又一个连续不断的小坑,江水顿时更加浑浊,上游的泥土都被冲刷了下来,还能看到有畜牲甚至是人的浮尸飘过去,惨不忍睹。
这一艘大船在风浪之中摇摇晃晃地如同一叶小舟,丝毫不会给人安全感,像是随时会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浪头打得粉碎。
好在那些水手们都英勇无比,她们知道此行是去救困在山里的灾民,或许是感同身受的灾难让她们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坚持和善良,她们在狂风暴雨之中依旧兢兢业业地划动水桨,艰难地推动大船前进。
三皇女面色严峻地盯着海面,说道:“命人点起狼烟,我们应该快到了,让被困的那群人看到信号,好做个准备。”
两江总督立即下达命令,好在牛粪湿漉漉的也能点燃,烟雾缓缓地上升,先是一缕两缕,最后汇成一股粗壮的烽火狼烟,雨浇不灭,随着风摇摇摆摆似乎随时要散了,但终究还是成型,坚定不移地传递出某种力量。
给那些困在山头、面临绝望的人带去最大的希望。
罗彩云此刻泪流满面趴在船舷上,双手紧紧地握着栏杆,看着不远处的一小蓬山头说:“就在那边!”
那本是一群群山绵延的丘陵地带,但此刻因为洪水泛滥,都看不见山脚了,无情的江水将山拦腰斩断,只留下半截在水面上,像是孤苦无依地孩子。
三皇女隐约看见山头那边人头攒动,有人挥动着色彩鲜艳的衣服——那是一群拼了命也要活着的普通百姓,但谁又能说朝堂之上坐着的人就比她们更高贵呢?她胸中犹如聚集了散不开的热气,想要热泪盈眶。
船夫来汇报:“船开不进去了!会触石,甚至会搁浅!”
毕竟这是一片河水上涨的水面,不是深深的航道,下面是群山和怪石,再加上喜怒无常的江面,一个不留神就是船翻人亡的下场。
这也是杨依诺一开始就担忧的,大船靠不近山头,小船又抵挡不住风浪。
杨依诺说道:“解开小船,让水手们下江,把小船推到山头边,载那些灾民上大船,再护送回来。”顿了顿,杨依诺又说:“注意安全。”
船夫表情复杂,这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很容易就会被翻滚的江水冲得一瞬间就找不到人影,但她们从一开始就知道必须要付出这个代价,在招募水手的时候,三皇女也说了,会有生命危险,但朝廷会厚恤死者家人。
在灾荒年间,得到朝廷的一句承诺,能让家人不用愁苦如何活下去,死一条命,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船夫小跑着下达命令,水手们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这是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的,带着视死如归的决心跳下了江水中。
江水如刀,冲击得人生疼,随时能吞噬人的性命。
十人一个小组,推着一艘小船往山头靠去,小船上都有结实的草绳和大船相连,水手们也都握紧了草绳,以防被水冲走。可真的要要遇上那么大的水,一根草绳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不过五六米的距离,却好像隔着天堑一般,看得船上与山头上的人内心揪紧。
当第一艘小船终于抵达山头时,两边都爆发出震天的吼声,欢呼雀跃,轰轰隆隆的水声在这一刻都被显得苍白无力。
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但“刍狗”们又岂会乖乖认命?
山头上的人纵然激动,但在这个时候居然还表现出了难得的秩序来,虽然哄乱,但没有人争抢上船,而是十分默契地让老弱以及孩子先上船。
三皇女上了甲板,远远地看到这一幕,脸上湿润,好在雨水拍打得满脸都是,也没人看出那些是多愁善感的眼泪。
三皇女轻声对杨依诺说道:“看到这样的子民,我就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徒劳的。我忽然就获得了一种勇气。”
杨依诺笑了笑,说:“殿下,你将来一定是位明君。”
那边,载满人的第一艘小船已经在小心翼翼地返回,浪头翻滚,小船上下摇摆,随时能翻了。小船上的人都相互抓紧、扣牢船板,他们都成了一体。或许彼此不相识,但此时此刻却仿佛一个整体一般,共同地对抗无情的天灾。
两边护卫着的水手,不知谁高喊了一声加油,其他人都一齐发力,双脚在冰冷、危险的江水中划动,将一船的生命安稳送到大船边。
大船边早有人在接应,连忙一个个伸长胳膊,将那些人拉上来。
水手们靠在船边略微休息了一会儿,就又返回去载人回来。
山头上可是有上千人呢,得抓紧时间。
一艘艘小船像是永远不会停下一般,在大船与山头之间来回穿梭,每一次穿梭都带回了数十条鲜活的生命。
被救上来的人相互拥抱着大哭,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随后跪在地板上感谢三皇女的救命之恩。
三皇女忙把他们扶起来,连连说道:“你们都是傲凰国的子民,朝廷是永远不会放弃你们的。”
在风声雨声以及嘈杂人声中,这群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老百姓,第一次真正地感受到了国与人的纽带,傲凰国不仅仅是一次朝代更迭,不仅仅遥远的皇帝、贵族,还是她们头上的护卫啊,天塌了,有傲凰国顶着呢。
雨越来越大,到后来,只能听得到雨水噼里啪啦大作的声音,江水涌动,宛若蛟龙出海。就连大船都剧烈地晃动着
水手们需要更加小心了,就在刚刚,一艘返回山头的小船就被浪头打翻,幸好及时拽了回来。
三皇女在甲板上焦急地看着,目前已经载回了八百多人,还只剩下三百人。
山头那边,忽然有人挥起手来,这像是一个信号,留在山头上的人都齐齐挥动着手臂。
上了大船的人痛哭起来,望着山头那边眼泪涟涟。
三皇女不解:“她们在做什么?”
“告别吧……”杨依诺的声音也极为艰涩,“她们看出了目前情势紧张,希望我们不要救她们了,让我们带着这几船人先走,她们的丈夫、父母、儿女都已经成功获救,她们没有遗憾了……”
“不行!”三皇女沙哑着说,“一个都不能少。我永远不能看着我的子民在我眼前等死。”
杨依诺没说话,只是眼前一片模糊。按照大局来说,她们此时撤退是最好的,现在雨越下越大,江水随时有再次决堤的危险,到时候,连大船上的人都可能被水浪淹没。
可看着山头那边活生生的人,谁能狠下心掉头而去?
“抓紧时间!”三皇女站在甲板上最前面,高声喊道,声音借助内力穿透雨幕,“每个人都得好好活着,你们都是傲凰国的百姓,我永远不会放弃你们,我与你们同在!”
精疲力竭的水手们像是被三皇女的话鼓励到了,又生出几分精力来,更卖力地划动。
“啊——”有人慌乱地尖叫起来。
就在刚刚,一艘载满人的小船被浪头打翻,一船人全都滚进了江水里。
水手们拼命捞了几个人,一个夹带一个地往大船游去,可还有几个人在江水里浮沉。
“我下去救人。”梅盛华忽然说道,脱下湿透的外衣,猛地扎进了水里,像是一条矫健的游鱼,踏浪逐波。
“小心!”三皇女叫道,话音落下时,梅盛华已经离大船很远了。
梅盛华的水性很好,似乎从小就在江河边上长大的一样,很快他就游到了一个落水的人身边,将她一把从水里提了出来,交给前来接应的一位水手后,梅盛华又不管不顾地朝更远方的一位落水者游去。
那太危险了!
那里的水更急,好像是某处地势落差,随便扔个沉重的石头都会被立即冲到下游去。
三皇女紧张地握住了栏杆,一瞬不瞬地盯着江面上那一个小小的人影。
“拉住了!”有人爆发出惊喜的叫声。
梅盛华果然拽住了那一个落水者,没让她随着江流冲向远方,但很快,一个浪头狠狠地打过来,江面上的两个人影都立即不见了踪影。
江面依旧凶恶狰狞,除了滚滚向前的泥水,什么也留不住,连一句救命、一次挣扎,都无暇留下。
三皇女呆呆地看着波浪起伏的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