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女想起上船之前,梅盛华和她说过的“我水性极好”,说话的时候语气轻柔如同柳絮,但自带一番沉稳,三皇女选择相信他。这一刻,三皇女脑子里只有两个字,骗子!
她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穷凶极恶的江水无情吞噬了梅盛华,心脏那一块,好像被掏空了,空荡荡的,漫天的雨水都在往心脏空空的地方猛灌,几乎要她窒息,随着梅盛华一起溺毙。
水丹霞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心寄皇位、野心勃勃的她,会为了一个男人而失魂落魄。
然而直到了这一瞬间,水丹霞才领悟,她也不过是个普通女人。
水丹霞望着被雨水不停拍打的江面,心里有个才刚复苏的情绪又逐渐死去……
“出来了!又出来了!”忽然有人高声尖叫,带着抑制不住的狂喜。
三皇女一怔,连忙抹去脸上复杂的水滴,努力地睁大眼透过狂暴的雨帘,她看到了,她看到了远处江面上,冒出来的两个人影,正在奋力往这边挣扎游来。
三皇女感到自己的心脏又开始跳动了,此时此刻,她认定了一件事情,什么也不能改变了。
梅盛华带着落水者终于游到了近处,有其他水手上前接应,梅盛华重重地松了一口气,顿时浑身无力,幸好被水手及时拉住,送上了大船。
梅盛华几乎站立不住,躺在甲板上不住地喘息,那湍流的急流,几乎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
三皇女靠近他,没慰问,反而是脸如寒冰地看着他。
梅盛华挣扎着爬了起来,毫无形象地坐在那里,一向寡言少语极为冷淡的脸现出一个明显的笑意:“殿下,我就说……说,我水性极好。”
三皇女心口一疼,目如寒冰的眼神登时摇摇晃晃,剥落了坚硬的外壳,露出内里的担忧。
梅盛华仰头看着她,浑身发冷,但心脏里却滚烫。
在水手们加劲地载人下,山头上被困的村民终于是不负期望地都被救了上来。
“回程!”三皇女高声宣布。
大船立即掉转风帆,这一次是顺流而下,眨眼间,大船已经划过了数十米,带着凯旋而归的意气风发。大船上的百姓欢呼、尖叫,也泪流满面地庆祝他们都活下来了。
罗彩云抱着自己才八岁的孩子,跑到三皇女面前,扑通两声,一起跪了下来:“多谢殿下救命之恩!我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殿下的恩情。”
三皇女捏了把孩子肉嘟嘟的小脸,笑道:“你们太客气了,说什么做牛做马,你们是傲凰国的子民,救你们是朝廷该做的,如果真要谢,你们该谢的是那些冒着生命危险把你们救上来的水手,他们都是普通百姓。”
憨厚的水手们听了这句话,都脸红耳热:“我们也是因为殿下给了丰厚的报酬,要谢还是得谢殿下宅心仁厚,不像一些狗官草菅人命,哪里管什么子民不子民的。”
三皇女说道:“既然如此,谁都别说谢了。这一场天灾,还望大家继续相互扶持、同舟共济才好。”
“同舟共济!同舟共济!”大家齐声欢呼起来,拥戴着三皇女。
杨依诺远离人群,欣慰地看着这一幕。
“她将来会是一位很得民心的君主。”有人说道。
杨依诺偏头看了一眼,是本来在船舱内休息的梅盛华,不知何时走了出来。
杨依诺笑道:“她也会对得起这份民心。”
“是啊。”梅盛华认同地说道,只是杨依诺却仿佛听到了一丝无可奈何的叹息和悲痛,但当她想看个究竟的时候,梅盛华已经转身会船舱了,披着干衣服的他,背影很是伶仃。
三皇女组织人员救出山头被困的一千多村民的事情很快锣鼓喧天地传出去,人人都在夸水丹霞是位好皇女,她要是当了皇帝,天下百姓都会有好日子过的。
杨依诺在回到驿站之后,只匆促洗漱了一下,换了一身干净的新衣服,就立即跳上马车,前往赵氏粮行。
赵家家主等了许久,等得心中猜忌不断,一会儿想是不是丰登粮行的人已经找上了福祥云,捐赠了粮食,所以福祥云才拿有事推托?一会儿又想着这一次大出血,很是心疼,不知能否压制住丰登粮行,百年来,朝代都更迭了,两家斗争不断却始终分不出个高低来,也该要在她手上了断了!
在杨依诺再次拜访赵氏粮行的时候,赵家家主终于痛下决心,决定像灾民捐赠三万石粮食。
杨依诺心满意足地离开,将这个好消息汇报给了三皇女。
三皇女喜形于色,拉着杨依诺的手笑道:“我就知道福卿有办法。”
杨依诺无奈地苦笑:“三万石粮食其实也不算多,只能解燃眉之急,现在又多了一千多口极贫者等着吃饭。”
三皇女也叹道:“只望战事不要再起,百姓都能安养生息,等国库充盈,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种窘迫的地步。”
杨依诺眨了眨眼睛,她忽然想到了之前在京城听杨建云说起的宝藏,那批宝藏既然是用来给前朝余党来复国的,肯定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如果能把那批宝藏给找到,那么眼前所有灾民的烦恼都将不存在,钱在这个时候,就是万能的。
唉。杨依诺叹息一声,也明白自己也就想想而已,玉凰会在江南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宝藏,没道理她就能找到,还是想点实际的办法比较好。
夜晚,三皇女从梅盛华屋子里走出来,她坚持梅盛华今日落水,要好生休息,别落下风寒。
梅盛华也没抗拒,乖乖地睡了,等三皇女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时,他的窗户上忽然落了一只不知名的小鸟,在窗棂上笃笃笃地啄了三下。
梅盛华陡然睁开眼睛,在黑暗中,眼神灼灼发光。
很快,梅盛华小心翼翼地起身,打开窗子,那小鸟飞了出去,梅盛华急忙跟上。
几个转弯之后,梅盛华来到一处简陋的民居,小鸟飞了进去,梅盛华也走了进去。
迎接梅盛华的人,是才从京城快马加鞭赶来的。
“梅公子!”那人激动地喊道。
梅盛华点点头:“如何?”
“杨建云杨小姐已经被我们成功救出!”
“那就好。”梅盛华说,语气却不如何开心,“她可说了藏宝图在哪?”
“她一开始本不欲说的,她想去华严寺见到空尘大师要到钥匙,但不知为何……空尘大师似乎被幽禁了,我们靠近不得,想要强闯,却不幸失去了一个兄弟。”
梅盛华惊讶道:“难道空尘大师的身份被发现了?”
那人不解地摇摇头:“我们根本打听不到发生了什么事。空尘大师那里去不得,杨建云杨小姐身体有重伤,要留在京城养伤,就只好把藏宝图地点告知给我,就在……”
梅盛华一听地点,却愣住了。
那人喊道:“梅公子?”
梅盛华回神,喃喃地说道:“天不佑我。”
那人急问道:“怎么了梅公子?”
梅盛华说道:“你可知这藏宝图地点在哪?”
“就在江南啊。”
“是在江南。”梅盛华神情复杂地看向窗外,“可它此时此刻已经被大水淹没,又如何去找一张图呢?”
就在今日白天梅盛华去救被困村民的山头附近,那里一片汪洋,所有的房子都被洪水淹没、摧毁,就算杨建云把藏宝图藏得再隐秘,也逃不过这般洪水的侵袭。现在,当真是大海捞针了。
“这怎么会……”那人怔怔地说。
梅盛华无可奈何地摇头:“杨建云机关算尽,却依旧算不过天机。或许,这也是天兆,金辉王朝已然一去不复返……”
“梅公子!”
梅盛华苦笑一声,终究是一场空欢喜,趁着夜色,他再次悄无声息地回到驿站。
最近几日,暴雨不断,就连地势较高的内城都淤积了好多雨水,一出门,街道上的水就快到了小腿。如杨依诺所料,江水再次决堤,幸好她早就让附近的居民迁移到了城内。然而此次洪水泛滥极为暴烈,淹没的范围之广是前所未有,还是有不少居民受到灾害影响,流离失所,损失惨重。
这一场决堤之后,天气终于是放晴了,朗日高挂,热得人直冒汗,看样子不会再下暴雨,灾难看上去已经过去了。
然而乌云依旧笼罩在三皇女和杨依诺的心头之上。
越来越多的灾民和越来越少的粮食,成了两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其他地方捐赠的银两和粮食也都已经运到,但依旧杯水车薪,起不到多大的作用,不出一个月,灾民就得断粮,唯一值得欣慰的大概就是杨依诺催促两江总督把卫生做得很好,目前还没有大规模爆发瘟疫的现象。
三皇女和杨依诺在书房商讨应对之策,说来说去还是没有什么好办法。
杨依诺沉默着,忽然开口说道:“三皇女,我还有一个办法,只是,不知当说还是不当说。”
三皇女急道:“福卿,你在我面前,还有什么不当说的吗?”
“那我就斗胆说一下了。”杨依诺顿了顿,说道,“有消息说北月国最近在调动军队,好像要趁傲凰国水患之际发动战争,那么国库肯定是拿不出银子和粮食来了,唯一的来源还是民间。”
“可民间……”三皇女不抱希望地摇摇头,“商人重利,捐赠过一次已让她们跳脚,要还让她们再捐,岂不是要造反了?”
杨依诺正色道:“不是让她们捐,而是让她们出钱买。”
“买?”三皇女惊诧,“她们有什么好从朝廷买的?她们恐怕什么都不缺吧,况且,朝廷也拿不出什么东西来能够吸引她们花大价钱购置。”
杨依诺看了眼三皇女,这才一字一句地说到她的主题:“朝廷其实有很多东西,是商人们花钱也买不到的,比如官位……”
“不行!”三皇女想也不想地拒绝了,“官位又岂能买卖?要是让那群商人当了官,这天下,该成什么样子!”
“皇女殿下莫生气,我不是这个意思。”杨依诺轻言轻语地说,“除了官位,还有科举名额。”
三皇女奇道:“本朝科举制度是允许商户后代参加的。”
“但那,仅限于女子。”
气氛,忽然安静下来。
半晌,三皇女才打量着杨依诺,慢慢地说道:“你的意思是指,让商人出钱从朝廷购买男子参与科举的名额?”
杨依诺轻轻点了点头。
三皇女再次沉默,片刻后,三皇女意味深长地说:“福卿,你是不是早有了这个想法,直到今天这种朝廷走投无路的困境才说出来?”
杨依诺笑了:“我什么时候想到这个法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给朝廷收纳来大批银两。这世界本就女少男多,有的商人一生也求不到一个女儿。而大家为什么想生女儿?因为女子可以科举、可以为官,前途无量,能光宗耀祖,所以大家才喜欢女子。如果男子一样可以科举、做官、光耀门楣,那到底生的是女儿还是男孩,没那么重要了。而普天之下,最想要光宗耀祖也最有能力光宗耀祖的,就是商人了。”
三皇女的声音变得干涩起来:“所以一旦能买到男子参与科举资格,那些商人也是最疯狂的,尤其是那些膝下无女的商人。”
杨依诺点点头补充:“有女儿的估计也不会吝啬给儿子、孙子买一个科举资格的,机会一多,就更容易中举了,那商人就能从士农工商的最底层跳出来,这实在是充满了诱惑力。”
三皇女苦笑:“福卿,你这个想法真是大胆,你可知一旦开了这口子,会有什么结果?”
“我知道。”杨依诺郑重其事地说,“而且我还知道,再这样下去,灾民会是什么结果,即使她们好不容易逃出洪水,也会被活活饿死。”
三皇女的双肩忽然塌了下去,满是沉重的担子。
杨依诺说道:“我知道让男子科举,是损害了女子的利益,很可能以后,女子不再是天下独尊的,甚至男子还可以做皇帝,要是以往肯定会遭到皇帝以及大臣的反对,但现在情况紧急。况且,男子参与科举而已,并不是让他们直接做官,该筛选的还是筛选,选出来的男子也会是治国的人才,有何不可呢?”
杨依诺一顿,继而真诚地说:“三皇女,我一直觉得你会是一个明君,所以我才对你说这一席话,你想要一个风调雨顺、海晏河清的国家,而这样的国家恰恰就需要每一个人都能发挥出应有的贡献,而不是让明明有能力的男子缩在家中绣花缝衣,那太浪费了,就像水丹枫一样,他明明适合在战场上守卫国家,却被逼得不得不在王府为了生一个子嗣而愁肠百结!男子或许也很适合朝堂,而男女共事、和谐相处,并没有那么艰难。也只有那样,才有可能真正地营造一个富饶安定的国家。”
三皇女垂下目光,疲惫地摆了摆手:“福卿,你先回去吧,我再想想。”
“好,那我先告辞了。”杨依诺站起来说,又补充一句,“我可以等,灾民等不起了,这要是等皇上那边决断,又昭告天下,再各种事情,也不知一个月内,粮食耗尽之前,有没有银两入库。”
三皇女闭着眼,手指按着太阳穴,沉默不言。
杨依诺走到门口,又被三皇女喊下。
“福卿,你说我这奏折,要如何写才好?”
杨依诺笑了笑,转身。
杨依诺在三皇女书房那里待了一夜,才和三皇女一起精心写好了一份关于男子科举资格贩卖的奏折,奏折多琢磨江南洪水之前所未有、灾民困境危在旦夕等等,总之,要么国库拿钱,要么您就卖科举资格吧。
可想而知,这一份加急奏折抵达京城皇宫后,引起了多大的波澜!
皇上惊诧得砸碎了茶杯,第二天在朝堂之上,文武百官更是极力反对,怒斥三皇女和福祥云不守祖道,居然想出这种离经叛道的东西来!
然而,北月国的探子频频来报,说是北月国大兵压境,虽然没有动手,但威胁之意不言而喻;而另一边,江南那里又频繁上了奏折,一是说灾情严重,百年未见。二说玉凰会果然趁乱滋事,这会儿居然暗中放出谣言,说这次大洪水是天谴,因为傲凰国当今圣上不是正统天子,不被凤凰天神认可,所以才降下这么大的洪水惩罚傲凰国。而傲凰国也极为无能,皇帝荒淫无道、百官尸位素餐,因此国库空虚,根本护佑不了江南百姓,拿不出钱财和粮食赈济灾民,只能让她们吃粥度日,玉凰会又说二十年前江南发洪水,当时前朝是让所有灾民足足吃了三个月的干饭!
皇上看了气得拍案,二十年前那场洪水才多大,总共也才几千灾民,岂能与这一次的洪水相提并论?可灾民不管这回事,她们只知道她们确实吃得不太饱,家被淹了,收成毁了,田地也没了,恐慌的她们只好将最后的希望放在朝廷上,可朝廷没有作为,她们就咒骂,开始怀念记忆中遥远的前朝……前朝被记忆美化后,似乎极为美好,没有人会挨饿。
这就是玉凰会的目的,扰乱民心。
而傲凰国才建立十几年,最需要的就是民心。更何况,皇上最不能容忍别人说她的皇位不正统,于是第二天早朝,皇上大发怒火,让文武百官就这么一直跪着,直到想出安抚百姓的办法为止。
文武百官们就这么跪了好几个时辰,饿得前胸贴后背,忽然有个人小声说:“我觉得,三皇女和福祥云的那法子,似乎可行。”
其他官员纷纷附和:“可行,可行!”
皇上一滞,双手紧紧地握住凤椅,眼神幽暗,一字一句地说:“那,便准了。”
……
诏书如同雪花一般,飞往傲凰国各个地方,顿时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傲凰国都沸腾了!
只需要一万两白银,就能为家中男子购置到参与科举的机会!
一万两银子很多,但有钱人更多。
瞬间,此诏书得到众多拥趸,一天之内,朝廷收到消息,全国各大省,总共已经有一千两百人购买了男子科举资格,集资一百二十万两!而陆续购买的人仍旧络绎不绝,每日至少进账一百万两。
这些银子,迅速地流向江南受灾区,灾民们忽然发现每日的救济餐中居然有干饭、馒头甚至带有肉馅的包子了,住的棚子又修葺了一次,这回能挡得住所有风雨了,还有消息说,等洪水退去,朝廷会为大家免费发放育苗以及借贷,对于欠下的赋税都统一减收,未来三年也不会向灾民再收任何赋税,会让大家好好地重建家园。
灾民们好不容易吃个饱饭,激动得跪在地上,朝京城方向磕头感谢。
三皇女坐在马车上看到这一幕,疲倦劳累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点笑意。
水丹枫震惊同样不小,回过头来,看到自己妻主欣慰的笑意,水丹枫喉头一热,揽住了杨依诺。
杨依诺不好意思起来,低声说:“三皇女还在呢。”
水丹枫不管,此刻胸中萦绕了诸多感慨像是要喷发出来,他问道:“男子科举,这……是不是你安排的?”
杨依诺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就是提个想法,主要还是三皇女强势上谏。”
水丹枫将杨依诺抱得更紧了,身为男子,没人会比他还懂壮志难酬的痛苦和苦闷,以前杨依诺问过他有没有想要改变目前社会现状的想法,他当然有,可这女尊制度由来已久,他一个人能做什么呢?没想到,他的妻主,就凭着一己之力,为男子争取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权利。
梅盛华看了杨依诺和水丹枫许久,某种情绪翻涌,触动道:“福大人,也是一位良臣。”
杨依诺笑道:“良臣说不上,就是,想做一些自己觉得很有意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