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依诺和三皇女来到了水患最严重的村镇,在江水两岸、高山低洼处,本来是肥沃的土壤田地,此时此刻却埋葬着无数生灵。
她们站在丘陵往下看,这里几乎被水淹没了,能看到一些房屋的浮木飘过去,随着天降大雨,河水浑浊又汹涌,看得人心底无端发慌。
杨依诺特别注意了一下岌岌可危的水位线,以目前的雨情,再下几天,绝对又要来一次决堤,这次的洪水估计还要往外蔓延,至少还要把边缘的一些住户给淹没。
“得通知附近的人撤离,这个天太危险了。”杨依诺说。
两江总督在一旁说道:“好。”
三皇女眉头始终紧皱着:“福卿,你说这该如何是好?”
杨依诺也无计可施,她不是专门研究水利的,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好法子,只能按照写小说查到的一些资料、以及通过社会新闻看到的消息,来总结出一些比较适合这里的治理办法,到底能起到多少用处,她就不知道了。
看完了灾民和灾地,三皇女一行人才回驿站。
路上行人稀少,就是市集,也少有人出没。这个时候,人心恓惶,就算灾难没落到自己身上,那些人也会生出心有戚戚然的共情,哪有闲情逸致冒着大雨出来采购的?
因而这个时候,朝廷能做出多大安抚就至关重要了,不仅体现着一国的实力,也体现出君主对百姓的关心。
福祥云在马车里总结一些经验,说道:“水灾赈济是一方面,预防瘟疫也很重要,夏天天热,河水泛滥,一些病毒容易……额,一些瘟疫最容易在这种潮湿闷热的天气滋生,要不然洪水没害死几个人,瘟疫反而是最要命的,瘟疫会随着流民四处散播,一旦不受控制地蔓延,就是京城恐怕也不能避免。”
三皇女点头道:“福卿说得有理,历年来瘟疫杀的人都是最多的,但尽管如此,我们却也无计可施啊。”
在这个医疗水平极其落后的古代世界的确是没什么特别好的计策,杨依诺想了想说:“还是先从源头预防吧,必须让那些灾民保持卫生,首先不能食用生水,一定要热水,这方面官府最好统一供应。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不能随地解决三急问题,要多多修建茅厕。”
两江总督插话道:“我们给已经女人设立了单独的可遮挡的茅厕。”
“那不行,我看了,太简陋,根本起不到清洁的作用。”杨依诺立马否决,“我的意思是,无论男女老少,都必须有独立干净的厕所,并且一定要明令禁止随地三急,必须去指定的茅厕,否则一旦逮住就不发一天的赈灾品,让他们长长记性也好。”
“这么严重吗?”就连三皇女也有点不能理解。
杨依诺也很无奈,古代的卫生意识还没有建立起来,贫穷人家哪里管在哪里大小便,怎么方便怎么来。
可卫生问题往往是瘟疫滋生的最大原因,杨依诺于是坚决说道:“有这么严重。那些茅厕,也要定期派人清理维护,我之后会不定期去检查,要是哪里与我说得对不上,我可是要找你问罪的。”
两江总督抹了一把汗,连连称是。
杨依诺又道:“还有那些尸体,统一焚烧,一有人死就抬走烧了,不能让他们随意安葬,河水里的浮尸也要想办法都给捞起来烧了。”
“烧了?”两江总督为难地说,“要是死者家人不同意呢?”
“他们到底是想要活呢还是抱着尸体一起死呢?”杨依诺不耐烦地冲了一句,主要是暴雨大风的天气加上惨绝人寰的天灾,实在让人心情郁闷,“尸体不烧的话,你看看这个天气,不出三天,就要腐烂,届时生虫流脓,是瘟疫最先发生的载体了,埋在地里都不行,更别提河里的浮尸了,简直是移动的瘟疫源头。”
三皇女便命令道:“你按福卿说得去做。”
两江总督在江南地域,平时是可以目中无人的老大,但在三皇女和杨依诺面前,也只有伏低做小的份。
即使身在宽敞的马车里,外面的雨水还是不断地打进来,杨依诺坐在窗子边,脸上都是水,被水丹枫拿着手帕擦去。
忽然,水丹枫一顿,眼神透过窗子看向外面,马车帘因为大风大雨的原因,形同虚设,来回翻飞。
马车正好从一处民居街道走过,有个看上去很粗陋的农家女子趴在门口,向马车张望,似乎是对皇女很好奇。看到水丹枫在注意她,立即缩了回去。
水丹枫收回冷漠的眼神,继续温柔地给杨依诺擦拭雨水。
只有坐在杨依诺对面的梅盛华,注意到了这一闪而过的一幕,他低头,始终不言不语。
回到驿站,三皇女让杨依诺先回去洗个热水澡,随后去她书房商讨后续事宜。
杨依诺去的时候,梅盛华正在给三皇女按摩太阳穴,看得出来,三皇女很是焦急。
听到脚步声,三皇女才睁开眼睛,也没叫梅盛华退下。
杨依诺行礼道:“见过三皇女殿下。”
“福卿,无须多礼。”三皇女的声音有点沙哑,似乎是淋雨淋的,“福卿,今日我们看了水灾肆虐的后果,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严重,我们任重道远啊。”
杨依诺分析道:“此次殿下押送了三十万石米粮,外加一百万两白银,赈资丰盛,后续还会有其他各地的捐赠银米到,以目前的灾民人数来看,节省着用还是足够的。怕只怕,这几天还会有洪灾爆发,那时候,情况才是未知。”
“如若再有灾民增加,朝廷也拿不出来钱财了。”三皇女叹息。
杨依诺吞吐了一会儿,望了低调的梅盛华一眼,终于问道:“傲凰国国库真的到了这么紧张的程度了吗?”
三皇女无奈地苦笑:“傲凰国建国也不太久,国库一直未曾丰盈起来,后来又与北月国长年战争,养着军队就更费钱了,这几年好不容易能够休养生息,却又天灾人祸不断,还有北月国在虎视眈眈,国库必须留出一部分以防万一。而江南呢,地处富饶,本该收成丰硕,但因为玉凰会滋事,导致良民盲目起义,荒废了许多地,随后又流寇四起,无论是地方还是朝廷,都捉襟见肘了啊。”
梅盛华的手微微一顿。
三皇女摆了摆手,示意梅盛华不用再按了。梅盛华便垂着双手,乖顺地立在一旁。
杨依诺沉吟片刻,说:“既然朝廷拿不出钱来,只能从民间拿了。”
“民间如何拿?”三皇女问道,“此次洪水,其他地方也都捐赠了一些银子和米粮,再叫他们拿,恐怕要引起民愤了。”
“这个我得再想想。”杨依诺说。
“那就劳累福卿了。”三皇女说着,忽然叹了一口气,“真正见到了民生疾苦,才知道治理一个国家有多难。仅仅是让百姓可以吃饱穿暖这最简单的一项,就难倒了古往今来所有的帝王将相,福卿,你说每日上朝有那么多官员,一个个都是精挑细选、万里挑一的人才,为什么却偏偏管不好一个国家呢?仅仅一次水灾,就让我们焦头烂额,如果有更大的灾难,我们又如何能保护得了天下百姓?如果我们护不了他们,他们又凭什么向我们下跪称臣?”
杨依诺一时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一直沉默寡言的梅盛华却突然说道:“殿下,您能这么想,已经比以往所有帝王更加符合了天下百姓的期待。”
三皇女自嘲一笑。
梅盛华道:“多少帝王只想着巩固江山,体恤百姓也不过是稳固江山的另一种手段,如果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也不会想着起义时,那就不会有帝王真正地关心他们的死活。”
杨依诺笑了一笑:“说得有理。殿下,你也要放宽心,我们还有一场持久战要打呢,你可千万别伤了身体。事情嘛,总有好起来的一天,可能会需要很长时间,但我相信,总会变好的。”
三皇女也不知道被安慰了没有,笑道:“福卿,你回去休息吧,明日我们再出去看看。”
杨依诺点头,离开了。
三皇女又对梅盛华道:“你也去休息吧,今日你跟了我一天,想必累了。”
梅盛华欲言又止,片刻后,问道:“殿下你呢?我先伺候殿下休息吧。”
三皇女摇摇头:“我再看一些东西。”
她的桌子上摆满了勘灾、审户等文书,里面详细列举了受灾严重和相对严重的村镇,还将灾民分为了朝不保夕的极贫者以及暂可支撑的次贫等级别。了解这些信息,将会帮三皇女更好地掌握灾情,好能做出更合适的应对之策来。
梅盛华垂下眼给三皇女添了一杯热茶,温顺地退下了。
回到自己的屋子,梅盛华先是洗漱一番,接着吹灭油灯,登时漆黑一片。在暴雨袭击的夏日夜晚,天色黑得比墨更浓。
梅盛华躺在被窝里,眼睛却睁着,很快悄悄地翻身起床,换上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他把枕头塞进被窝,佯装有人睡着的模样,随即推开后窗,一跃而出,姿态轻盈,他反手将窗户关上,像一片被狂风卷着的落叶,悄然地离开了驿站,朝一处民居街道走去。
他很快来到了一家经营布匹的小富商院子前,是个富裕人家,铜门上挂着两只怪兽门钉,颇有气势,但也算不上如何富贵,中等商户而已,这种商户在江南一抓一大把,这种院子,一条街道也有好几个,十分不起眼。
梅盛华上前敲门,敲了三下,停顿了几息功夫后,又敲了五下。在隆隆的雨夜,这敲门声居然也格外清晰。
很快,有人举着油灯来开门,照亮了梅盛华被雨水淋湿的脸,那人一个激灵,立即躬身。
……
杨依诺撑着伞小跑回自己住的驿站侧院时,发现水丹枫没在屋里待着,而是穿了一声劲装、配着红缨枪,在院子周围巡逻。
而这一路上,杨依诺也看到很多和水丹枫差不多打扮的人在来回巡逻,似乎在戒备什么东西。
杨依诺喊道:“水丹枫,下大雨呢,你不进屋睡觉吗?”
水丹枫走过来,神色凝重,眼神却在灯笼的映衬下显得极为锐利:“我白日看到了好几个玉凰会的探子,我怕他们会趁机行刺,所以加强了警备。这里是玉凰会的老本营,他们熟悉这里的地形,也更容易隐藏在百姓之中,不得不防。今晚我暂时不睡了,你回屋吧,别淋到了。”
“那你也注意点。”杨依诺说道,在护卫方面,她的确插不上话,就是有点心疼水丹枫,雨夜深深,却还要巡逻警戒。
水丹枫微微一笑,眉目间的冷冽瞬间退让,露出一席春暖花开般的柔和。
顿了顿,水丹枫遥遥地看向一个方位,锋利的杀意再次回归,说道:“我要出去一趟,祥云你安心去睡吧,我会安排几个人守在你屋外,不会让你出事的。”
杨依诺点点头,在水丹枫的领域,她绝不会因为担心而去阻止他,她相信水丹枫的能力。
水丹枫的身影在风雨大作中显得很单薄,但莫名地像把标枪般顶天立地。
……
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商户院子,其实是玉凰会的一处重要据点所在。
如梅盛华所料,今晚玉凰会总舵主夏文澜果然在此和几个玉凰会高层商讨密事。
听人通报梅盛华到来时,夏文澜没表现出惊讶来,没有未婚夫妻该有的亲密和思念。
梅盛华见了夏文澜,也没如何激动,神情淡如雪梅,直接开门见山道:“你们想借机刺杀三皇女?”
夏文澜笑了一下:“这是一个好机会,不是吗?”
“好在哪?”梅盛华冷冷地看着自己的这位未婚妻,夏文澜长得英气,五官立体,眉角上扬,天生带有一股上位者的果敢和狠毒,梅盛华一直不喜欢她,但依旧是接受了两人必须要成亲的命运。
夏文澜蛮不在乎地道:“没人比我们玉凰会更熟悉江南了,更何况,还有大雨作掩护,在这种绝佳的环境下,玉凰会要想杀谁,还不是易如反掌?这一次,水丹霞、水丹枫,还有那个据说是皇帝老贼面前大红人的福祥云,都得统统交代在这里!嘿嘿,不知道京城皇宫之中的那个老女人听到这消息,会不会崩溃呢?”
梅盛华冷声质问:“你可知道你要是刺杀成功,会造成什么后果?”
“什么后果?”夏文澜锐利的眼睛看似随意地一扫梅盛华,“水丹霞死了,傲凰国后继无人,只能交给水丹宁那个奸诈无才的女人;水丹枫死了,没人再和玉凰会抵抗,玉凰会必将直捣京城;福祥云死了,傲凰国失去一位大臣……这可是,从方方面面对玉凰会都是好事,你不想看到那样的局面吗——复国指日可待?”
梅盛华不为所动:“我只知道,一旦水丹霞死了,江南会大乱,她带来的钱财米粮都会被贪污腐败的官员克扣,水患灾民将名不聊生。”
“与我何干?”夏文澜冷漠地看着梅盛华,“死的都是傲凰国的百姓,你心疼什么?”
梅盛华瞪着夏文澜,“他们曾经也是金辉王朝的子民!你能狠心到眼睁睁地看她们无家可归、受虐饿死吗?”
夏文澜讽刺地笑出声:“梅盛华,你可知道这是一次多么难得的机会,复国大计在此一举!难道我们就要因为你的妇人之仁而眼睁睁地放弃这个机会吗?别说我不同意,你问问其他堂主,她们同不同意!”
其他被提及的堂主都自觉地低下头,不发一言,但这种沉默的态度已经表示了她们是站在夏文澜那边的。她们隐忍多年,改名换姓成为另外一个人,为的不就是能有一天能复国吗?
“成千上万的人命,仅仅是妇人之仁?”梅盛华缓缓地摇头,“你太让我失望了。”
“让人失望的应该是你吧。”夏文澜忽然夹枪带棒地说了一句。
梅盛华丝毫不惧地盯着她:“你什么意思?”
“你说我什么意思?”夏文澜讽刺一笑,“今天探子告诉我,你可是寸步不离地守在那三皇女身边,三皇女我看过,长得倒是一表人才、英俊潇洒。你与她朝夕相处这么久,不知道她有没有叫你侍候到床上去?”
“夏文澜,你不要太过分。”梅盛华的眼神瞬间冷下来。
夏文澜视若无睹,反质问道:“最想复国的难道不是你?当初是谁咬牙切齿地说要杀了水家全家,一定要把国家给夺回来,甚至当初把玉凰会交给我的时候,你还再三恳求我一定要把玉凰会发扬光大,这才几天啊,你就因为一个女人忘光了吗?你现在是在替那个女人求情吗?求我不要伤害她?你的母妃要是知道,怕是死了都要被你气活!”
梅盛华袖子里的手紧紧握成拳,冷声道:“你还知道玉凰会不是你的就好,这是我的命令,我说在水灾期间不准刺杀水丹霞等人,如有违背,格杀勿论。”
夏文澜笑道:“好啊,好一招卸磨杀驴。用得着我的时候,说我是你的未婚妻,是玉凰会独一无二的总舵主,用不上我的时候,玉凰会就又成你的了?你把我当什么?凭什么?”
“凭我是前朝唯一血脉。”梅盛华淡淡地说。
夏文澜瞪着梅盛华的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梅盛华又道:“我把玉凰会交给你,是因为你是女子,希望你能带领玉凰会壮大。然而你呢,你做了一些什么?你引得周遭流寇四起,江南百姓不得安生。”
夏文澜说道:“如果不是我撺掇草寇四处为患,引得朝廷鹰爪分散注意力,玉凰会如何能在围追堵截中壮大?要不是我,玉凰会的总舵早就被朝廷那群人给查到了!”
“那这次江南水患你又如何说起?为了一已之私,你竟要置千万百姓生命于不顾!”梅盛华厉声斥责。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夏文澜神色不为所动,“不过一万无知小民而已,战争打起来,动辄就是十万,一将功成万骨枯,盛华,你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梅盛华不容置疑地说道,“夏文澜,你根本不适合当一个领导者,即使复国,你也不是明君。”
“那谁才是明君?”夏文澜反唇相讥,“水丹霞吗?梅盛华啊梅盛华,我看你是鬼迷了心窍,都忘了水家曾经是怎么对待你的一家吧?你们之间,可是有血海深仇的!”
“我记得清清楚楚,不用你提醒我。”梅盛华的脸庞因为淋了雨,显得冰冷而孱弱,“但在大是大非面前,我比你拎得清。更何况,当朝皇上既然知道玉凰会本部就在江南,岂不会做万全准备?此次水丹霞出行,有水丹枫陪同护卫。你以为水丹枫是什么好拿捏的吗?燕王府与玉凰会已经明争暗斗了多年,他对玉凰会的了解一定不会少,既然他胆敢带着妻主下江南,又何惧我们玉凰会?你可别冲动行事,要不然水丹霞没有刺杀到,反而害得玉凰会不保。毕竟在江南,一不留神,就容易被水丹枫察觉到总舵所在,到时候一锅端了……”
夏文澜不服气地说道:“你这是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梅盛华说道:“这么多年,你在水丹枫面前,可占了一点威风?”
夏文澜倍感羞耻,沉声道:“那是因为有燕王妃在,我打探过了,燕王妃被皇帝老贼派去了栖凤山祈福,这次就水丹枫区区一个男子,又有何惧?”
梅盛华冷笑:“难怪你一直在水丹枫面前讨不到好。如果你认为水丹枫所有的成就都来自于他的母亲,而不去正式水丹枫本身的能力,你永远赢不了他。”
不等夏文澜再反驳,梅盛华喊道: “诸位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