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依诺看了些大臣的奏章,有提议增加赋税的,这肯定行不通;还有提议重农抑商的,因为农业才是根本,人人从商无人种田,社会不稳定。杨依诺同意农业的确是根本,但这根本只能保证稳定,却不能促进繁华,重农抑商不是良策;也有提议裁剪军队的,这就更不行了。北月国和玉凰会都虎视眈眈呢,外患重重,军事力量绝不可少。
因此好长时间,百官都没什么好的建议,皇上终日心绪不佳。
杨依诺看多了这类奏折,也随着一起想,倒的确想了一些东西出来,但碍于中书舍人的身份,不能直接参与朝政,她就暂时忍着没说,主要也怕她从现代思维出发想出来的法子不会被文武百官以及皇上接受,万一落得一个千方百计想升官、哗众取宠的坏名声就不好了。
杨依诺仔细琢磨后,还是觉得找个时机适当地说吧。
转眼间,到了腊八节,皇上在宫中设宴,宴请群臣。
杨依诺以中书舍人的官职是没资格参加这种晚宴的,但她还有个身份是燕王府的世子夫人,因此当晚,杨依诺也和燕王妃、水丹枫一同赴宴。
本是共庆佳节,气氛最初还算活络,坐席之间言笑晏晏。
忽然,吃得好好的,皇上放下银箸,叹了一声。
群臣顿时一个个收敛笑容,正襟危坐。
皇上颇为痛心地道:“傲凰国尚有百姓食无粮,朕身为一国之君,却在此大摆宴席、骄奢淫逸,叫朕如何对得起天下百姓?”
一把高龄的丞相大人忙道:“皇上时刻不忘忧心苍生,乃是百姓之福。皇上上承天命,下受敬仰,国运加身,所忧必有所解,望皇上宽心。”
皇上冷声道:“休拍马屁。朝廷养着百官,却无一人能解朕心中忧虑,要你们何用!”
这一下,连丞相都不敢说话了。听皇上这意思,是要削减官僚机构了啊,难保不会削到自己身上来,只紧紧闭了嘴,生怕惹皇上注意。
户部尚书江心雪更是忐忑不安,她身为户部尚书,掌管国家财政,本该身先士卒为皇帝分忧解难,可国库一事,又岂是随便能解决的?没看百官都没法子吗。
而且经过上回在丞相之女婚礼上和杨依诺比赛的事后,户部尚书在民间的名声是一落千丈。那晚的事不知道被谁传了出去,在市坊间广为流传,还被说进了书里。当然,杨依诺出的那道脑筋急转弯,也被众人领悟了,其实不难,只是题目中故意误导。江心雪回去后也领悟了,但谁让她当时没想到呢。以至于百姓都说,户部尚书能算错一文钱,她管着天下人的钱,一人少算一文,得是多大的过失啊!江心雪真怕皇上听到了这些传闻,一怒之下就把她撤了。
皇上更生气了,她本想激激群臣,广发言论,共同商讨国策,却没想到这些人一个比一个鸡贼,都缩着脑袋,唯恐说错。
皇上气得拍了下桌子。
天子一怒,群臣是头也不敢抬。
杨依诺虽然在中书省工作了这么久,但通常都是埋头看奏折,没怎么经历过皇上在朝堂上发怒的情景,因此没那群臣子们滴水不漏,被一桌子拍得抖了下,下意识抬头看了眼皇上。
整个大殿,只有一人看着自己,皇上真是又生气又欣慰,等她看清看着自己的人是福祥云后,还愣了一愣。
自从杨依诺进入中书省后,与皇帝的会面并不算多,一来不用上朝,二来有其他更资深的舍人、侍郎上传下达。
皇上知道福祥云资历尚浅,恐怕对于民生大计也无计可施,但忽然转念一想,福祥云思维敏捷、异于常人,常常能出其不意。比如她给三皇女出的建浴池防止秋闱舞弊的招,秋闱过去后,浴池确实能盈利,虽说那些蝇头小利对于整个国家而言不值一提,但保不准杨依诺还会有其他好的办法了。
死马当作活马医,皇上也很无奈地问道:“福爱卿,你可有想说的?”
就当抛砖引玉了吧。
被点名,杨依诺立即恭敬地起身。
原本还低着头的百官立即齐刷刷地看向杨依诺,有人转移皇上的火力就好,当然,也有不乏看好戏的人。
幸好杨依诺早就思索过相关对策,因此突然被点到,她也没慌了神,整个人显得落落大方。
看得皇上直点头,要是百官都有这个风范和自信,她也不至于这么生气。她最怒的是这些官员都是层层选拔万里挑一的,都是人中俊杰,想不出好法子就算了,还跟个懦夫一样畏畏缩缩,毫无大国底气。
杨依诺说道:“微臣出生商贾之家,对治国不是很懂,但对于赚钱倒还能说出一二来,只是若说错了,望皇上莫怪。”
皇上一听,来了精神,听这意思,似乎有点门道,皇上赞道:“福爱卿不必妄自菲薄,请说。”
杨依诺笑道:“傲凰国幅员辽阔,地产丰富,北有流脂稻米,南有缤纷鲜果,河中游鱼成群,山间良木遍地,皇上英明,百姓勤恳,便是荒地也能开垦,整个国家的基础在这里,怎么弄也不会差,皇上不必过于忧虑。”
皇上笑了一笑,她近些日子的确十分忧虑,福祥云说的她都知道,但被这么一强调,还是很好地安抚了她。
杨依诺继而正色道:“之所以皇上为国库担忧,主要是宝山在手却无处动手。北方虽盛产稻米,但稻米沉重、难以运输,因此南方有了旱灾常常饿殍遍地,即使北方稻米运到了南方,价格高昂也不是寻常百姓能接受的。南方亦是如此,时令水果丰盛,但鲜期较短,每年约莫只有快马加鞭进贡给皇上的那一点能运到京城来,一般人家纵是有钱,也买不到荔枝、柑橘等稀罕物。若是能南北互通、货物畅达,市场自当繁荣,商人获利,当地百姓也可依靠土地过得衣食无忧。如此,朝廷征税虽少,但人人都能纳上一点,积少成多,国库自然丰盈,且无后顾之忧。”
皇上点点头:“福爱卿说得有理,可南北贯通何其之难,其间山峦叠嶂不说,就算修出了路,南北依旧长途迢迢,货物也不会畅达。”
杨依诺便道:“微臣认为,可修建运河。南北之间本就有多条江河,水路比陆路更快更方便,只是受限于江河位置,水路局限十分大。若是能修建一条贯通南北的大运河,微臣刚刚的那一番畅想,未必不可能实现。”
自杨依诺开始说话,户部尚书江心雪就内心焦急,生怕福祥云再次在皇上面前讨了好,听到这里确实放下心了,甚至还冷笑了一声,开口讥讽道:“世子夫人果真是如你所说,不懂治国啊。你可知修建运河,远比开凿官道更为艰难,所投入的钱财那可不是算盘能够轻巧算得清楚的。我们都在商讨如何充盈国库,世子夫人却想着法子耗空国库。更何况运河修建非一日之功,就算真的能等运河修好,但修建的这七八年之间,谁能知道北月国会不会趁国库空虚之际大肆进犯,到时候傲凰国如何应战?如果世子夫人不是燕王妃的儿媳,我倒要怀疑你的居心了!”
这话说得,极为毒辣。
皇上神色也不好了。
杨依诺还是先前那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淡淡地看了眼户部尚书,说道:“我还没说完呢,尚书大人未免太心急了。”
户部尚书哼了一声,嗤笑道:“不知世子夫人还有何高见?”
“高见说不上。只是户部尚书把我看得太愚蠢了,我好歹在算术上赢过户部尚书一次,能不知道修建运河需要耗费巨额财力人力吗?”杨依诺也笑里带刺地回讽一句,“我既然提出这个想法,就说明我有应对之道。”
户部尚书看着杨依诺气定神闲的样子不由心一紧,但还是不肯相信杨依诺有什么高招,当即说道:“就怕世子夫人风大闪了舌头。”
“够了。”皇上沉声道,“福爱卿,你有何见解?”
杨依诺这才敦厚一笑,说道:“修建运河是旷日持久、费心费力的大事,傲凰国面临北月国外患,确实不宜分心。不如,分给天下富商们去做。”
皇上皱眉道:“爱卿这是何意?”
杨依诺笑道:“运河贯通南北,工程浩大,即使是举国之力,想要修好也不容易。但若是能将运河化整为零,分成好几段,每一段都交由一位财力雄厚的富商来修建,岂不是快了很多?重要的是,不用掏国库。”
江心雪忍不住说道:“打得好主意!可无商不奸,她们如何肯为你修建运河?”
杨依诺便说道:“没有利益她们自然不愿意,但若是修好了之后财源滚滚呢?皇上可对天下发布昭告,让所有有能力的富商都可向朝廷上书,请愿承包修建某段运河,修好之后,她们便可拥有那段运河的经营权五十年,可收来往船只的过路费。而运河一旦修好,船只必定络绎不绝,在运河两岸,规定只有承包运河修建的富商才有资格建立码头,开办客栈、茶楼、食铺等等,还怕赚不到钱、回不了本吗?”
杨依诺提出的修建大运河的计策,便是根据现实世界的高速公路承包模式来的,实践证明,很有效。
杨依诺说完,整个宴席都安静下来,似乎在认真思考杨依诺的法子有无可行性。
皇上浅皱眉,深思索。
江心雪脸色变了变,争锋相对道:“那些富商如何会相信日后会财源不断?怕是他们会以为是国家故意黑他们的钱,要是惹得他们反感该如何?”
杨依诺不耐烦地看了眼江心雪,说道:“能承包运河,哪怕只有小小一段,也必定是家底深厚的百年家族才能够做得到的,每个地方绝不超过一指之数。他们这些底蕴强大的商业家族,怎么会困囿于眼前短短几年的付出?能在皇朝变更下安稳存活这么多年,她们的眼光和手段以及世代积累下的经验,足够让他们看到其中巨大的商机。”
江心雪被呛得无话可说。
皇上静默听着,还是没有轻易断言,毕竟修建一条贯通南北的运河,兹事体大,需得她仔细思量。
杨依诺也看出了皇上的顾虑,说道:“让富商承包修建运河只是我的一个初步概念,涉及方面颇深,还需要一一考察、筹谋,可请百官畅所欲言,有所弊,我们规避,有所利,我们便徐徐图之。”
皇上点头道:“诸位爱卿可有什么想说的?”
先前众人还噤声,这会儿被杨依诺调动起气氛后,的确有话要说。
丞相大人起身道:“世子夫人所说有理,如果真能建成一条贯通南北的大运河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而此事,也并非不可为。一来傲凰国土水系发达,二来历朝都有修建过运河,不过较短,如今我们大可沿着天然河流和古早运河规划出一条最合适的运河路线,想来会事半功倍。”
“丞相所说,有理。”皇上道,“爱卿们可随意表示见解,说好了有赏,说错了无罚。”
皇帝这么说了,大家怎么也得踊跃表现一下。
当下气氛十分热闹,方方面面都有涉及。
礼部尚书提出一点顾虑:“就怕运河修建不在朝廷掌握下,那些富商会从中捞油水,阳奉阴违,或者糊弄运河工程,或者骚扰百姓,强征民力,要是弄得民不聊生,可就违背了我们的初心。”
吏部尚书冷冷一笑:“虽说是承包给富商,但朝廷肯定不会放手不管,需要成立监察司,制定律法,严格审查,若是出现你所说的情况,轻则剥夺修建资格,重则,嘿,正好找个由头抄家,国库不就……”
接下来的话吏部尚书没明说,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抄一个百年富商的家底,国库的确能丰盈不少。他的话虽叫人心底发寒,但不无道理。
七嘴八舌说了一通后,皇上的面色已经沉静了很多,看来是心底里已经有了主意。
杨依诺也想到一个问题,想当众提出,又怕话题敏感,被众人反对,但这种机会难得,错过了想再提起就更困难。
几番思索后,杨依诺还是站出来说道:“陛下,修建运河除耗费财力外,最不可或缺的便是人力。财力由富商出,但人力却是属于整个傲凰国的,有一人去修建运河,便少了一人种田,少了生活来源。所以说必须在用工方面要严格审查,最好成立一个专门的人力工会,不准富商出现压榨人力、虐待人力的情况,雇佣百姓修建运河的酬劳必须与市面其他同类型劳工同价,若有富商违反,受雇之人可以去工会举报,免得百姓怨声载道。”
皇上笑道:“这个自然。”
“还有……”杨依诺顿了顿,才终于说到她最想说的,“即使维护了农工的权益,但毕竟修建运河工程太大,所需人力难以想象,又不能让太多百姓弃农务工,不如提高男子地位,让男子也可参与到运河修建中,并规定男女同权同酬,不可歧视男性农=劳工,并给表现优秀的男子升监工、管事的权利,好鼓励他们安心修建。”
原本激烈的氛围又因杨依诺的这一番话而沉默下来。在座的官员都是女性,女尊男卑已经成了根深蒂固的想法,让男子当劳工也就算了,毕竟人力实在不足。但,还要给男子与女子同等的权利,实在有点让她们一时难以适应。
在席间自始至终因为男子身份一言不发的水丹枫惊诧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妻主。他忽然想起曾经妻主跟他说过的,改革社会制度,实现男女平权。他当时说太难了,几乎不可能实现。
可就在今天,他的妻主,一名女子,居然真的为广大男子说话,哪怕只是争取小小的劳工权利,那也是撕开这压抑的女尊男卑世界的一道裂缝,给绝望的男子透进光来。
户部尚书第一个不认同:“世子夫人,男子地位低下,岂能与女子同权?”
杨依诺瞪她一眼:“现在是治国关键时期,岂能因旧有的观念放弃如此之多的男子?男子体力并不输于女子多少,况且傲凰国本就女少男多,让那么多的男子凭白浪费一身体力,在家中绣花,才是暴殄天物!”
户部尚书道:“那就让男子参与修建便是,给钱便好,何须给他与女子相等的权力?古往今来都没这做法,便是男子也默认了,难道他们还敢反抗不成吗?”
杨依诺连连冷笑:“尚书大人,修建运河必定少不了五年,若是一两个月也就罢了,五年!让男子与女子干同样的活五年,所得到的却比女子少,你能断定他们真的不会有怨言吗?不会消极怠工吗?不如给他们升职的机会,营造一个良性的竞争环境,男子想证明自己比女子厉害,必定有十分力还要投入十二分,女子呢,为了不被男子比下去,也要使出十三分的劲道来。如此一来,受益的岂止是天下男子,受益最大的其实是朝廷、是百姓,是子孙后代,是傲凰国的万代江山!”
户部尚书一时找不到反驳之词,气得面色发红,说道:“诡辩!”
杨依诺淡然道:“诸位大臣都是明察秋毫的,我是不是诡辩,众位一想便知。”
户部尚书又道:“你今日让男子与女子劳工同权,是不是改日就得让他们参加科举做官了?”
杨依诺无所谓地道:“若是男子真有治国之才,让他们做官又有何不可?”
“你!”户部尚书气极,“大逆不道!”
“行了。”皇上适时出来说道,“今天夜色已经晚了,诸位爱卿回去就运河修建一事,给朕拟份奏折。福爱卿,你本是中书舍人,不可参与朝政,但运河一事由你提出,朕特准你就此事参政,明日一起来上朝吧。”
“多谢陛下。”杨依诺当即跪恩。
今夜,注定是文武百官的不眠之夜。
杨依诺回去的时候,发现水丹枫看自己的眼神似乎有点不不对劲,不由笑问:“你怎么了?”
水丹枫摇摇头,说道:“我只是在想,我水丹枫何其有幸,能与你做夫妻。”
杨依诺顿时心跳如鼓,这话,恰恰也是杨依诺所想的,她何其有幸,在对人生、婚姻、爱情都彻底失望的时候,能遇到可以为她而死的水丹枫。
第二日,百官都上了奏折,在朝堂上继续论辩,俗话说,理越辨越明,如此辩了三天,对于修建运河的计划愈发清晰,皇上对此再无顾虑。
皇上便下旨册封福祥云为运河特使,官为从二品,隶属户部,但若有必要,可要求户部尚书为其驱使,工部也需要尽最大能力地配合福祥云筹划修建运河一事。
杨依诺诚惶诚恐地接过圣旨,暗想,这下不比在中书省那般悠闲了。
果然,杨依诺才一上任,为了发布修建运河的昭告,在措辞上便拟了好次,为的是能让天下众人都能明白修建运河的好,更要让那些富商们看到修建运河给自己带来的利益。
昭告发布之后,引起轩然大波,一时间整个傲凰国的街头巷尾都在谈论此事,普通百姓或者小生意人都想着如果运河真的修成了,那自然是大大的好事。而杨依诺的针对目标——富可敌国的古老家族们同样气氛紧张,内部召开了多次会议,商讨朝廷发布这昭告的用意。
但涉及钱财巨大,且模式前所未有地创新,就是这些固若金汤的商业家族也不敢轻举妄动,暂且观望。
杨依诺那边已经下令让全国各地的官员勘察一副详细的地图来,她好设计一条运河路线,以及规划一下,运河需要分成多少段给富商们承包。
当然,光靠地图还不行,杨依诺已经打算等初步设计的几条方案出来,她还要亲自去考察一遍路线,力求选一条最合适不过的。
这么想着,杨依诺皱起眉,这一趟出去可能需要好几个月才能回京,她得赶紧去鬼谷一趟,要不然心中总有挂碍。
杨依诺特意挑了个时间,和水丹枫说了下去鬼谷的事情。
不料,水丹枫再次推诿事务繁忙,走不开。
杨依诺再如何相信水丹枫,经过他三番五次的拒绝,也该看出一点端倪了
水丹枫不愿意杨依诺去鬼谷,原因不明。
水丹枫的态度如此诡异,反而更加坚定了杨依诺要去鬼谷一探究竟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