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护士被吓着了，看到周围被吵醒的病人，怕老人家生气闹事，叹声气，说道：“您跟我出来吧，我出去给您读。”
她将手抽走带路，章大地跟着她出去。
小护士刚开始还是很敷衍，想着随便念念，但是刚看了几句，却被里面的内容打动。
她瞧了眼努力眯缝着眼，正认真等听的章大地，清清嗓子，小声念起。
这明显是一本日记，里面记录了很多关于生活上的点滴。
“大海，我们的儿子明天就要上小学了，我给他包了书皮，准备了文具。孩子马上就要离开我们了，心里很复杂，不知道是不是当妈的都是这么矛盾，但我又很自豪，我相信孩子会好好的，因为他是你的儿子，一定会像你一样善良……”
章大地听着，眉心紧锁，没有插嘴。
护士像羽毛一样轻柔的声音，飘荡在医院深夜的回廊里。
……
另一面，顾一闻在市中心的公寓里。
“我可以看看这本书吗？”
“可以。”
“那本书是讲什么的呢？”
“奥斯维辛。”
夜幕降临，喧嚣的城市慢慢安静下来，可又未到深夜，落地窗外，仍是灯火通明。
刚吃过晚饭，章幸就迫不及待地跑到顾一闻的书房，玲琅满目的书籍让他兴奋不已。似乎这是他除了图书馆外，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书。
实际上，顾一闻也很少能见到对书本这么感兴趣的孩子了，大多数的孩子，在这个年纪，通常更热衷于电脑游戏，或者篮球。
他对章幸有了新的看法，所以对于章幸的问题，皆耐心介绍。
“这本书似乎有些意思。”章幸指着放在最上方的一本，书名是《汉娜·阿伦特》，书封写着“平庸之恶”四个字，“这本是小说吗？主题是恶的吗？还是讲平庸的？”
章幸伸长手去够，指尖儿却怎么也碰不到。
但这个高度，对于顾一闻来说却是小菜一碟。
他单手插兜站在书柜前，轻松将放在书柜上排的《汉娜·阿伦特》拿下来，塞到他手中时，补了一句：“汉娜·阿伦特是哲学家，这本书是讲有关‘思考’的。它或许有些难度，但如果感兴趣，可以试试看。”
章幸似动非动地点头，他开始从头翻开。
顾一闻也拿起自己读了一半的书，优雅地坐在章幸对面的沙发上。
时间在流逝，房间里却很安静，只有翻页的声音偶尔会响起。
但正如顾一闻所说，章幸像个小大人一样，拿了一本相对难读的书，他皱着眉，很慢才会翻上一页，有时候还会再翻回去重新看，显得一筹莫展。
“平庸之恶。”章幸反复念了念这四个字，又反复研读其含义，这些倒还好，但在看到汉娜·阿伦特因提出“平庸之恶”这个观点，结果遭遇众叛亲离，乃至被陌生人恶毒攻击的情节时，少年的表情僵硬了。
他合上书，没有再看。
顾一闻余光瞥见，停下看书，问道：“很难读吗？”
章幸抱着那本书，说道：“我只是觉得，这个世上的人，有点可怕。”
“为什么这么说？”顾一闻将手头书合上。
章幸默了默，坐正，直面顾一闻，又是一副老成思考的样子：“只因为提出了不同的声音，就要遭受众叛亲离，遭受所有人的指责……但那些人并没有去真的听她的声音，甚至从来没有思考过汉娜·阿伦特说得是否有道理，这难道不可怕吗？”
“那个年代，有他特殊的地方。战后许多民族受过创伤，她的言论伤害到了一些人，难免会遭遇攻击。”
“那么，现在呢？我们呢？”章幸那双乌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顾一闻，“现在，有人敢说出不一样的言论吗？比如，真相。”
顾一闻明白了。
章幸的问题，早就已经无关于手上的书，而是他自己。
从来没有人相信他的话，从来没有人想过去验证他的话，所有人只是相信自己想相信的，然后凭借自己所相信的，去肆意的践踏他的命运，哪怕是身边最亲近的人。
可怕——这是一个年仅十余岁的少年，给予这个世界的评价。
一些画面撞入脑海。
顾一闻垂下眸，尽量避免了让章幸看到他霎时凉薄的眼神。
他重新翻开书，看起来置身事外。
“那么，你呢，明明所有人都不相信你说的话，明明连自己都没掌握真相，为什么还要抗争？顺服的活着，会轻松很多，你爷爷也不是坏人，只要不忤逆他，他对你也会很好。”
章幸淡漠地扯扯唇角：“如果我放弃抗争，那和这世上的大多数人有什么区别？”
顾一闻默了几秒，沉下声继续说道：“无区别的活着，可以让你不至颠沛流离。”
章幸低眉，抱着书的手臂稍稍用力，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继续说道：“我不至颠沛流离，却成为了世人的帮凶。已逝之人便永世不得安息。”
顾一闻的黑眸再次一动，脑海里浮现出了那抹时常会出现在自己梦中的人。
于他，那是一场永远无法停止的噩梦。
于少年的话，他亦是没有办法真切地回答，因他也在寻找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沉默着将视线落回书上，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翻腾。
……
次日一早，赵晴和往常一样正常上班，原本是想要带着大齐一起处理下昨天刚刚由唐敬送来的那批石头，忽然接到了一通陌生的电话。
对面传来一阵杂音，还有些不太均匀的喘息。
赵晴“喂”了一声，又等了一会儿，对面才传来一个疲惫而苍老的声音。
“请问，是赵晴吗……”
赵晴睫毛蓦地一掀。
她先是愣怔了下，随即想起自己和顾一闻去章大地家，临行前自己确实给他们留下过电话，但是没想到章大地真的会打来。
赵晴一下就从仰姿改为坐姿，表情认真了许多。
“我是。”她小心回应。
半晌，那边才又回道：“我是章大地……大海他爹……不知道能不能去你那里一趟……我想……”
“可以。我现在就把地址告诉您。”赵晴二话不说接了章大地的话，临挂断时补了一句，“我在鉴定所等您。”
挂断电话后的两个小时，章大地只身来到了鉴定所。